33 怒而烹茶(1 / 1)
梅昀风午间便觉得闷热难耐,吩咐仆人在屋内多置冰块降暑。小睡片刻,醒时见窗外乌云四合、雷声隆隆,继而大风忽作、暴雨骤降,明明是白昼,天色却暝晦如迫暮。风雨交加之时最让人心神不宁。
他命左右在室内燃起灯烛,自己则对窗摊开一张宣纸,挥毫泼墨、笔走龙蛇。
梅夫人亲自捧来一盏酸梅汤,搁在梅昀风手边。梅昀风见了,道:“有劳夫人了。”
梅夫人替他收起纸笔,道:“今年雨季来得较往年早了些,不知前月往亳州运去的那批货物到了不曾,可千万别被雨水阻在道上了。”
他道:“货物事小,怕只怕有人借此兴风作浪。”
梅夫人知他意有所指,叹息道:“容妾身多嘴,或许老爷一开始便不该应下那沉檀宫之约,这不啻是与虎谋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梅昀风道,“梅庄已经一只脚陷进泥沼,是退是进,是输是赢,端看我如何摆布。”
商人不得参加科考,不得入仕为官,虽富可敌国,仍是末者,君子耻与为邻,因此只能加倍渴求另一个世界的权力。所以梅昀风多年来惨淡经营,屡屡插手江湖中事,借广施仁义来博取声名;又豢养死士,借遍及中原诸州的经营搜取江湖多方消息,以充实自身,不至于被盛气凌人的江湖各派欺压。虽然如此,早已在中原划定各自势力的所谓名门正派怎甘心引狼入室、分自己手中的这一杯羹?与沉檀宫联手多少有点威慑的意味,是对各大门派无声的声明——如果善良守序无法换得权力,那梅庄不拒绝与魔教同流、成为不安分的灰色势力;而一旦他们联手,拒绝任何一方都意味着为自己树下两个强敌。
中原正道是忍气吞声致取安宁还是放手一搏拼个鱼死网破全看如何权衡轻重,而梅庄和沉檀宫结盟未尝不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火中取栗、为他人做嫁衣裳的结局,甚至惹来众怒,万劫不复。
梅昀风沉思之际,忽闻轻微的破空声,抬头一看,是一柄明晃晃的短匕刺破窗纱向他袭来,明明是千钧一发,他却不惊不慌,袖手立于原地。果然,短匕在距梅昀风眉间一尺之远被右边一道银光阻断去势,跌落在他脚下,而拦下短匕之物正是一枚银色的弹丸。
俄而,又有数位一袭黑衣之人破门窗而入,手持刀剑,身形如魅,向房中二人联袂攻去。见此环生的险象,不仅梅昀风八风不动,纵梅夫人一介女流,也神色不稍变,盏中的酸梅汤不生一丝涟漪。
几乎是在黑衣人进入房中的瞬间,五位家丁打扮的高手分别从房梁上、屏风后一跃而出,利剑出鞘,与黑衣人缠斗。双方都是虎贲之士,势均力敌,难分高下,冰冷而寂静的剑光宛如蝴蝶在室内的昏暗里翻飞。
闷雷在黑云滚动的天际炸开,凛冽的闪电一闪而逝,暴雨中有人穿黑衣、执黑伞,缓步而来,在屋檐前站定。此人眉目深邃而堂皇,身形笔挺更胜一柄锐利的长剑,又有韬光养晦般的沉敛和淡漠。他的身影映入眼帘,疾风怒雨、电闪雷鸣、刀光剑影仿佛瞬间沉寂,成为无足轻重的布景。
梅昀风心下暗道:好一个江白!
江白在屋外与他目光相接,彼此交换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然后都默契地示意自己的部下停止动作。
梅昀风朗声道:“早知江宫主不是凡夫俗子,谁承想连面见礼都如此不同凡响。”
江白颔首:“以糯酿醉人者为君子,以腊酿醉者为中人,以巷醪烧酒醉人者为小人。这几人皆是我沉檀宫之精锐。我沉檀宫尽出精锐以待,是我待客之赤诚,也是因为梅庄主值得这份礼遇。”
他身立于绵密的雨幕中,雨水却沾衣不湿。梅昀风将此异象收入眼中,知道是因他内力深厚才会如此,对江白的欣赏和忌惮都多了一层。梅昀风道:“让贵客久候于门是梅某招待不周,只是这睡卧起居之处并非待客之地,还请移步前厅。”
江白却摇头道:“梅庄主之诚意本座已能感受一二,言不尽而意会即可。本座今日前来叨扰,一是与梅庄主略述盟好之情,二是相询一月之后武林盛会相关事宜。”
所谓的武林盛会是由梅昀风借祭吊二十年前在沈萧疏引起的风波中丧生的正派人士之事,广邀武林中数得上名号的侠士和各大门派的一次会面。武林盟主之位空悬已久,几大门派势均力敌,武林中如有大事,通常由一方发起,其余则云集响应。梅庄不属几大门派之列,本无此权力,诸门派大可置之不理,但梅昀风将沉檀宫也题入名单,消息一经散布,武林中人无不为之哗然。沉檀宫沉寂多年后的卷土重来让死气沉沉的江湖再度陷入惶惶不安中,都按捺不住要来看这个复出的沉檀宫到底要有何动作。
梅昀风笑道:“江宫主尽管放心,这次集会梅某倾梅庄之力筹办,必定将各方面都打点妥当,不至于让你我失却颜面。不日,梅某也将亲赴洛阳。只是——”他话锋一转,“此会既是为吊祭数十年前不幸殒命的侠士,江宫主也该费心思量,如何澄清当年的误会,还你沉檀宫清白,也好叫我梅昀风能在众人前能够略说上几句话。”
江白垂眸笑道:“也请梅庄主放心,事关沉檀宫能否在江湖中立足,也攸关梅庄以及你我之盟谊,本座定会谨慎以待。当年前宫主走火入魔,铸成大错,不仅让武林众人义愤填膺,就连沉檀宫上下也无不为之惊怛。前代宫主之行径,非是沉檀宫所愿,只盼来日集会能让本座能够略陈衷情。”
“一人行错该由一人担下这因果,实不该祸延全宫。江宫主之苦衷,梅某感同身受,只愿来日武林诸位豪侠也能抛却旧怨,了结这桩冤仇。”
“梅庄主果然是深明大义之人,本座有幸与梅庄主结为盟好,全宫上下都蒙受您之恩义。诸务缠身,本座不得暇与梅庄主把盏痛饮、畅叙幽情实为憾事,愿来日再聚,得与庄主推杯交盏。本座先告辞了。”江白向梅昀风略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那一点深黑的身影在暴雨中不刻便杳然不知所在;梅昀风回视室内,方才数位黑衣人也一声不响地销声匿迹。梅昀风这时才始觉后怕。
梅夫人方才一言不发,死死扣住手中的盏弦,为两人的唇舌交锋而提心吊胆着。见江白离去才松了一口气,转向梅昀风道:“这江白果然是深不可测之人。”
梅昀风点头:“诚然。他今日来,是为试探。一是试探梅庄之实力,若我方才为之轻易扼杀,他自是不用再与蝼蚁之辈交陪;一是试探我之态度,无论是过分亲昵还是过分疏远防备,都会让其有机可乘……”一席话下来,梅昀风也自觉脱力,坐到一旁榻上。
梅夫人仍是摇头。
“我听他三句不离结盟之事,想是甚是看重梅庄之力,暂时不用担心他突然倒戈相向。不过,也不能卸下防备,我做的越是密不透风,他就越想找出漏洞来。沉檀宫需要强大而友善的盟友,但并不愿见到毫无破绽的盟友。要取信于他,就要示以梅庄的漏洞,却又不能是梅庄真的漏洞。”
梅夫人也低头,若有所思,道:“不知章儿现在洛阳,近况如何……”
梅昀风握住她的手,“夫人不必忧心,章儿那里我已加派精锐死士,必护得他之周全。”
梅夫人这才展颜。
“那么……”梅昀风蹙眉道,“我们也该知道沉檀宫的漏洞才好。”
梅尧君并不懂得这许多算计。
阴谋诡计于他为时尚早,权利名望不过是臭不可闻的腌臜物。在他看来,风月花鸟、诗酒琴茶,皆有可喜之处,醒来便见天光淡垂、日和风清,睡去也有月朗星疏、灯烛莹然,目之所及无不令人忻然悦怿……唯一可恨的便是那个消失数日的江湖骗子!
他见到他也生气,不见他也生气。总而言之,梅公子无时无刻不处在生气的状态。
梅公子一生气就喜欢烹茶。他从叶檀心那里要来好茶好水,每日就坐在庭中,煮了水,把茶放进银碾子里碾成粉末,再倒入水中,以茶筅击拂。梅公子烹得一手好茶,汤色纯白,云脚均匀。烹成之后却不喝,顺手把茶水倒在一边的石榴树脚下,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快把那颗石榴树给涝死了。
叶檀心听说了,又是心疼茶又是心疼石榴树,没多久便坐不住,往梅公子那处去。
他见了梅公子,也不敢提初九之事——他曾经以身试法,一提到初九梅公子便会暴跳如雷,然后是焚膏继晷地烹茶浇他的石榴树——只好对梅公子说:“尧君,你镇日在院里闷得怪无聊的,如此良辰美景不如随小弟我去瓦舍勾栏找些乐子。”
若是搁在以前梅尧君和初九腻歪的时候,梅尧君准会断然拒绝,但如今他和初九冷战,初九不着家、去和师兄师弟们厮混,他自是不用为初九守身如玉。
想到初九,梅公子又恨得咬牙切齿,他忿忿然地说:“他不仁我不义。我何苦在此虚掷光阴?”
叶檀心听了,暗自惊骇。幸好他知道前因后果,不知道的人听梅公子的语气,还会以为是初九把梅公子上了这么大的仇,让梅公子恨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