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鸿门设宴(1 / 1)
江白向来给沉檀宫的部众待下宽厚的假象,他仁慈到不像一个魔教教主,而是书塾里的教书先生;教书先生尚且要打人板子,而江白就成天坐在他那张躺椅上,几乎连手指头都不动一下。
然而,江白亲近的下属都知道,江白此人心里有条线,若在线里,任你如何动作他都无动于衷;但当行为一旦越界,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这样的人是格外可怕的,因为他无所表示,其余人不得而知他的那条线在哪里,只能分外地小心翼翼,时刻地胆战心惊。
凌左这般从地狱里爬出来、身上尚带着腥膻味的恶鬼都对他万分敬怕。
凌左从垂髫之年就开始习剑,冬寒抱冰而夏热握火都不在话下。二十余年,心中只有这么一件事,终于在剑法上卓有大成;自效命沉檀宫以来,未曾败于谁人剑下。今日的出师不利令沉檀宫上下都颇感意外,凌左虽然面无表情,但“偶尔路过”的洗春秋告知江白要召见他时,心中亦是不甚宁静。
沉檀宫建造在地下,山石破,甬道通,厅堂星罗,房室棋布,回环迷离,不知西东。石道两侧别着火把,蜡油的气息弥散在干燥昏暗的狭小空间里,细微的火花爆裂声在这片死寂里格外入耳。
洗春秋喜爱遮遮掩掩,一顶兜帽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着的嘴唇和线条尖锐的下颌,说话也鬼气森森。他在凌左前面带路,话都不曾开口说一句。凌左颇瞧不起他,他知道洗春秋这人只是色厉内荏:功夫不入流,一心扑在爬到江白床上去这件事上,并且十几年都没有得手;在沉檀宫多年无功无过而已,还对自己的处境有落草为寇的忧愤。他与洗春秋在沉檀宫分庭抗礼,心里也互相蔑视着,只是碍于江白都不敢有所动作。
行了不知多久,终于在一道石门前停下,这里面便是江白接见下属的花厅。进门前,洗春秋冷瑟瑟地对他说:“凌护法是否为今日之失手想好在宫主面前的说辞了?”
凌左说:“聚丰楼的十五侠客阵,我无法以少胜多。”
洗春秋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但我听说的可不止是这样,在十五侠客来之前,你本有机会杀死或是带走曲断,却被一个公子哥和不满弱冠的道士拖住了。”
凌左不语。
洗春秋更为得意。
“你大可不必幸灾乐祸。”凌左说,“这道士有几分能为我摸不准,可他手中那把剑有几分眼熟。”
“?”
“长余三寸,通体银白,剑鞘……依稀是錾梅花纹。”
洗春秋大惊,暗自握紧了手。半张脸被兜帽遮住,却可见薄削的嘴唇咬得更紧,几乎要抿成一条线。
凌左做出一个僵硬的笑脸——他不常笑,因而此举略有困难。但刺激洗春秋分明是这么一件快慰的事情,便是足履刀尖他也乐得做一做,“但愿是我错眼。”
第二日,旅店里的伙计送来洗漱的热水,还带来了一封请柬。
初九拆开来看,里面洋洋洒洒一大篇客套话,说得人如坠云里雾里,等初九艰难地把它读完,精神大振,刚起床的困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初九如获至宝地捧着那封请柬,表示要收藏起来,每日一读。
“这是什么?”梅尧君从他手里抽过来,发现是篇辞藻华美的骈文。他一路读下去,感慨作者之才华横溢、绣口锦心,虽然与自己之境界稍有差距,也算是入得了眼。可一遍看完,又不记得所言何物,于是看向文末,是“兰亭修契,阳台设酒。俊朋彦友,其乐无穷,何可道哉?”隐约看出了点意思,又鬼使神差翻到请柬背后,发现竟有这篇赋的白话版,寥寥数语——谨请梅公子、初九真人:备诸般品味、鲜果薄酒,明日酉时三刻于芳草园设宴,聊表谢意,伏望早降。聚丰楼曲墨。
他这才醍醐灌顶。
“呸!”梅尧君把那请柬往门外一扔,“聚丰楼这是要设鸿门宴了!”
初九又去把那请柬捡回来,示意他稍安勿躁,问:“那我们要不要去?”
梅尧君说:“不去,一个聚丰楼楼主也请得动我梅尧君?”
初九说:“我们虽听了聚丰楼的壁脚,可毕竟什么也没听到;又送了曲断回去。也算是功过相抵了,聚丰楼想必不会太过无理取闹。”
梅尧君说:“谁知道!他们如何探知我们的宿处?说不定你昨夜在融春楼遇到的就和他们有关。鬼鬼祟祟,必有所图。”
“冤家宜解不宜结。聚丰楼楼主都出面了,我们若再推辞,传出去倒成我们的不对。何况把话说清楚总是没错的,能消除误会最好不过,免得以后成天心惊胆战。”
“初九道长对人情世故倒是很懂嘛。”
初九一听他这种调调,便知他又生气了。自从初九傍上梅尧君,梅尧君就是他的衣食父母,这时候自然要赔不是,连声说:“不懂不懂……”
梅尧君恨铁不成钢:“没出息,一个聚丰楼都让你心惊胆战……说起来你还不知道梅庄的来头吧?”
初九其实没什么兴趣,为免梅尧君炸毛,便说:“不知道。”
梅尧君于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中途初九还很体贴地给他倒了一杯茶。初九概括了一下,这梅庄,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富;两个字,有钱;三个字,特别有钱。
穷孩子初九啧啧称赞,想如今自己竟然傍上真大款了。
梅尧君开始说得坚决,等到过了起床气,权衡一下,还是决定给聚丰楼个面子,移动移动他的贵足,上那什么芳草园瞧一瞧。
芳草园去平昌县城三余里,与人打听又语焉不详,找到此处颇费了一番功夫。芳草园原是在一片高大的柏树纵树掩映下,一条覆满苍苔的石板铺就的小路延伸向青灰色的大门;门大开着,门前两座剥蚀得面目模糊的石狮子,挂着两盏红纱灯笼,这灯笼却是簇新的。两人都觉得这里面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初九说:“这宅子看起来阴气森森,该不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吧?”他还随身背着书箱,正踌躇进去之前要不要先在门口烧一份纸钱。
梅尧君说:“最大的鬼就是这什么聚丰楼楼主。”
初九不语。
梅尧君俯身在他耳边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那曲墨这番藏头露尾,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初九,你待会儿自己多警醒些。”
初九笑答:“我自然知道。”
门后坐着个年轻的门房,见他们来了,先知会旁边的仆从去里头通报,紧接着又弯着腰小跑过来,一脸谄笑道:“梅公子、初九道长,来,这边请。”
两人随他进去,方迈进门槛就见李双寒匆匆向他们走来,谨小慎微的五官盛满了喜气,几乎快要因承受不住而扭曲。李双寒在几步外站定拱手道:“梅兄、初兄,今日赏光至此,李某顿感蓬荜生辉。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如今你们这两尊大仙竟被我给请来了,这陋室宛如有兰馨蕙芳,令人精神一爽!”
梅尧君和初九看到是他,不禁大跌眼镜。梅尧君迟疑地问:“不是曲墨邀我等至此?”
李双寒说:“梅公子慧见,今日确实是曲楼主设的席。只是楼主方才在大厅里头料理一些杂事,不便前来相迎。”
两人点头,跟着他往大厅去。回廊绕着一个别致的院子,一泓曲水环抱着假山、亭阁,石缝里错落生着些杂花矮树,繁芜茂盛,一看便知多年未曾修剪。廊檐上悬挂风铃和纱灯,也是一派簇新,明显是刚换上去的,而回廊里立柱、栏杆上的红漆也剥落得不成样子。
此般新旧相杂,倒是像把一个久弃不用的宅子粗略地拾掇了一番,专程来招待他俩。
初九见惯破破烂烂的居所,尚无知觉。梅尧君却很是敏感,向李双寒问起:“这是你的宅子?”
李双寒开头一口一个“蓬荜”“陋室”,被问起来却说:“李某身无长物、四海为家,何尝有福消受这么好的宅子?这宅子自然是曲楼主的。”
“曲墨平日住这里?”
李双寒也爽快:“此处地处偏僻、荒草蔓生,久观之则有萧索难胜之感。观草木之凋敝,以知人事之无常,无不怀忧而心烦伤。久居则不宜,曲楼主平日住平昌县城里的曲宅。”
两人听李双寒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相悖,对从他这里套出什么话已然是不抱希望。初九突然问:“李公子,昨日我们收到的那封请柬可是你所手著?”
李双寒羞赧道:“正是,鄙人拙章,让二位见笑了。”
两人了然地点头。
后来李双寒又说起今日之会,也有他极力促成之功。“梅兄和初兄虽与聚丰楼并无瓜葛,却在那沉檀宫的恶人面前极力护楼主幼子,得全其性命。上至楼主,下至楼中众人,无不对二位之大恩大德感怀至深。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而这救命之恩,自然不可一日稍忘。今晚只是略尽地主之谊,他日两位若是有难,聚丰楼定肝胆涂地在所不辞。”
初九却说他日的事现在怎么做得了准,指不定哪天就反目成仇刀剑相向,也倒是世间百态之常有。
李双寒却很讶然,他涨红了脸,五官都要扭曲作一团:“初兄这么说是不信我?”
初九说:“倒不是,只是……凡人说不清罢了。”
李双寒却说:“既诺之,必践之。旁人李某不敢说,但李某和李某的十四个兄弟绝对是言出必行之人!”
梅尧君在旁边看他俩海誓山盟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几乎要大声嚷道“曲断那小破孩是我的救的我救的”。然而终于勉强克制住了,却问李双寒:“你方才说那恶人是沉檀宫的,这沉檀宫我倒未曾听闻。”
李双寒说:“梅公子没听说过沉檀宫不足为奇。沉檀宫二十年前建立,几年之间将整个江湖搅得翻天覆地,武林一时人人自危。然而某日,不知何因沉檀宫竟突然就销声匿迹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近些日子沉檀宫又开始蠢蠢欲动,打起聚丰楼的主意来了。唉,要我说,楼主本就不该去招惹那祸害……”说到此处,李双寒突然噤声,干咳两声,指着前方道,“那便是大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