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执念(1 / 1)
坏女人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跟老头说过话。
我一直以为我是恨他们的,可当他们真的从我面前消失了,心还是会痛。
细密的,尖锐的疼痛,慢慢就深入了骨髓。
也许,我并不是真的恨他们。
那,真正的恨又该是什么样?
我泡在药汤里,边忍受冷热交替的折磨,边琢磨这些爱啊恨啊的事。
老头一直在旁“咚咚咚”捣药,捣了一罐又一罐,黏糊糊的药汁被倒入一个大盆里,起初只铺了薄薄一层,慢慢越积越多,最后终是满了。
老头擦掉手上的药渣,伸了伸懒腰道:“药汤也泡得差不多了,现在来做最后一件事,做完,你就要开始练功了。”
我点点头,摊开四肢任他摆布。
他先把盆里的药汁在我身上均匀地抹了一遍,待晾干后,再抹一遍......如此重复,直到一盆药汁全部用光。
“这样就好啦!”,他伸手拍拍我的脑袋,然后把我扶坐起来,用手抵住了我的后背。
我一惊,猛地感到有一股热流通过他的掌心,源源不断输入我的体内,顺着筋脉游走全身。
先前被强行灌进去的蛊虫,似是察觉到了危险,开始在腹内蠢蠢欲动。我忍不住干呕了几声,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背后的束缚。
我虽不曾练过武,但也知道武分招数和内力。老头先前答应坏女人要护我周全,他是怕我没有一点根基会撑不过去,所以才会把内力匀给我。
身体越来越热,腹内的蛊虫不断上蹿下跳,还时不时咬我两口,痛得我几乎把牙齿咬碎。
终于,老头收回了手掌,身体失去支撑,我猛地摔了下去,砸在冰凉的石头上,却感觉不到疼,只觉整个人快炸开了。
“闭上眼,深呼吸,学会压制住那股气。”老头在一旁紧张的说。
我照做几遍,果真好了一些。
“有了这股内力护体,只要你能忍过一年,便不会再有问题。”老头似是松了一口气。
我回头看他,本就苍老的面容,经过刚刚那一下,更是老得不成人形了。就连那把经常攥在手里的胡子也失去了光泽,干枯地像丛飘摇在寒风里的草。
宝音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手上拖着那块长得像棺材的青石。
老头休息了一会,说:“这块石头是长老们费了千辛万苦从北海里挖出来的,极寒,极阴,能护你的肉身不被烈火烧伤。”
我点点头,起身,走到青石旁,看宝音移开石盖,然后抬腿跨了进去。
躺下前,我问了老头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人死了,魂魄真的会去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然后忘了所有前尘过往吗?”
谁知竟被他反问:“忘了不好吗?”
不好吗?
我不知道,只是心里隐隐觉得不舍,似有什么不愿放下,慢慢沉淀成了一缕执念。
石盖阖上的那一瞬,我紧闭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脸,消瘦,苍白,嘴角却噙着一抹微笑。
那是.....我的执念吗?
老头苍老的声音还停留在耳边,他说:“忘了没什么不好,忘了才能重新开始。
这辈子失之交臂的人,月老会替你记着,下辈子定不会再为难你们。”
末了,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这孟婆跟月老定是上辈子有仇,否则怎会这么巧。一个替世人谱一本姻缘簿,一个替世人熬一晚忘情汤......”
渐渐地,他的声音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呼呼的火声,而我就置身在这场大火中间。任由它叫嚣着,肆虐着舔舐自己,炽烈的温度,破开寒石,烤融药汁,一点点渗进我的心里,万千思绪只剩下了一个字“疼”。
撕心裂肺的疼,疼得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活着。
尖锐的叫喊就这么从喉咙里溢了出来,几乎失了控制,一声高过一声,如果不是亲身体验,我是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竟能发出如此凄厉的叫声。宛如在三月啼哭的夜猫,又如对月哀嚎的女鬼。
火烧火燎的疼痛加上腹内蛊虫的撕咬,让我止不住地打滚,像条发了疯野狗,蜷缩在一起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终是忍不住呕出了一口血。
却不是正常的血,而是散发着恶臭,仿佛腐烂了千年,臭得我忍不住又干呕了几声。
但这丝不适跟周身的疼痛比起来,很快就被盖了过去。
青石内的温度越来越高,每一处都烫得我连连哀嚎,十根手指忍不住在石壁上刨来刨去,一个不小心就把指甲给掀了开来,鲜红的血瞬间涌出,在石壁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抓痕。
实在是忍不住了,我一头撞向了石壁,“嘭”得一声,听着应该很疼,其实不怎么疼,因为所有的疼痛都会被那炽热的灼痛给盖下去。
一年,还有一年,这样的日子还有一年。
怎么想,怎么无望。
我用尽全力又撞了一下,终是晕了过去.....
年幼的时候,被困在那方小天地里的我曾无数次幻想长大后的生活。
长大后,就可以出去了;
长大后,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了。
书里说的那些好玩的地方,好玩的事,是一定要都去一趟,尝试一遍的。
还有那些个奇人,有机会也是要去拜会一番的。什么?你说他们不会理我?无妨,无妨,我团子虽没什么名气,但我可以报我老爹的名号啊,不怕他们不跟我把酒言欢。
是了,这是我曾幻想的生活。
美酒骏马,执扇天涯。看看别人的爱恨,听听别人的故事,三两盏淡酒,话一壶诗意。
不传奇,不寡淡,就这么中规中矩,自娱自乐地过一生。
可这份幻想,却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连把灰都没剩。
“团子,团子,团子......”我听到老头在焦急地唤我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招魂。
我想答句“我还活着”,不想一开口竟变成了一声呜咽,听着颇为凄凉。
老头沉默了一会,问:“很痛吗?我听你叫得实在难受。”
死老头!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想知道痛不痛,自己下来试试不就知道了?骂完又觉好笑,都这种时候,与其有力气跟他计较,不如留着,能多熬一阵是一阵。
老头见我不作声,更加紧张了,“那个,是不是又痛晕过去了?我曾见医书上说,分心可以减轻疼痛,不如老头我给你讲一些有趣的事吧,你想听谁的?封渊的好不好?还是薄纵凌的?算了是还是先讲苏倾月的吧?”
我觉得他大概已经急傻了,却抑不住腹内传来的疼痛,大叫了一声。
“别、别别叫,我这就讲,这就讲,苏倾月她爱慕一个女子不是,是一个男子。那个男子也爱慕她,可是这两人却没有在一起,反而分别投入了两个对立的门下,效忠于两个不同的主子,你知道这是为何?”
“不知道!”我没好气的吼了一声,肚子里的蛊虫闹腾得更加厉害了,像是要把肠子咬穿。
“其实这中间是有隐情的,事情并不如江湖上传言的那么简单。”老头叹了一口气,“这两人本是同门师兄妹,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更是深厚,眼看就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偏偏男子出了一点意外,被九天阁的阁主出手救了。男子是个执拗的人,虽然知道九天阁在江湖上的名声不怎么好,但还是本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信念拜入了阁内。你猜猜,苏倾月知道他这么做后,是什么反应?”
大概会气得捅他两剑吧,我胡乱猜测,却痛得一句话都说出来。
老头见我不做声,只好继续说道:“这个姑娘有点意思,她既没有气急败坏地去阻止他,也没有脑子一热跟他一起拜入阁内,而是尊崇自己的心意加入了剑庄。各为其主的两个人因为主子给的任务而大打出手,刀剑相向的时候很多,谁都没有对谁手下留情,可私下里却又约定,等到各自完成心愿可以放下刀剑的时候,一定要临月对酌,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有意思....我用力抠紧身上的石头,脑袋里浮现出的是不久前在剑庄,满身是血的苏倾月被闻人拥白丢下来的场景。
想想那时小薄和女鬼说的话,再加上老头说苏倾月的那个小情郎是九天阁的,难不成那时候重伤苏倾月的是她的小情郎?
不是说喜欢吗?喜欢怎么下得了手呢?
“有没有好一点?”,老头小心翼翼地问。
我用鼻子“嗯”了一声,他听到立马舒了一口气,“看来这办法有用,我再给你讲讲薄纵凌的事。”
“相比起女鬼还有苏倾月名门正派的出生,薄纵凌的出生就有些让人怜惜了。据说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一直跟街上的一群小乞丐混在一起,后来不知怎么就被神医韩千凡的亲传弟子白飞飞收养了。”
没想到平日里总是没心没肺的小薄,幼年的时候居然这么可怜,我紧握的双手不禁松了松。
“你说这收养吧,本来是好事,谁知师徒两人朝夕相对,徒弟一不小心就对师父存了那不该存的念想。可白飞飞是跟当今秦候订过亲的,别说师徒本身有悖伦理,就算是别的普通男子,她也不能。所以看破自己徒弟的心思后,她立马嫁入了秦候府,并把徒弟逐出了师门,还在江湖上扬言此生不复相见。”
“咳咳,难怪....难怪小薄....那么、讨厌白飞飞。”
上次在韩千凡那里,随平提到白飞飞时,小薄脸上那抹稍纵即逝的厌恶,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老头又叹了一口气,“那不叫讨厌,那叫求不得。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盛,还有一个就是求不得。”
求而不得是谓苦。
明知苦苦纠缠也不会有结果,却始终说服不了自己放手。人很多时候,都是在这么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