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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开老船夫粗糙的手,将一锭色泽纯正的银子塞进他的手心,沈赞抬起一双笑眼,柔声道:“船家,这些够了吧?”

如何不够?用一锭银子租赁一艘泊在河面的小船半个时辰,绰绰有余。不过老船夫却很为难道:“这位公子啊,不是老夫不愿租给您,只是,这船早就被人买下啦,老夫现今只是在人手下混饭吃罢了呀。”

沈赞也不急恼,继续劝道:“不打紧,这船现在不用吧?那您偷偷地租我半个时辰,可好?我不外扬,谁会知道呢?”

老船夫看着眼前这位身着雪白缎袍,青丝披肩,眉清目秀的公子,也猜不准到底什么来头,但眼往下无意一瞟,却望见年轻公子的左手边提着两坛酒,酒坛子上挂着一串白花花的冥纸,心下一骇,更是惊疑。

这初春的天仍是冷风飒飒,灰白的色彩涂抹在天边,多日未见佳阳,京城里赶考的学子们皆是躲在客栈里温书,几日后便要开科取士,紧张的氛围把隆冬余韵未消的京城也衬得热乎了。

沈赞自然捕捉到了老船夫疑心的神色,便坦然道:“船家,在下只是一介赶考的书生,今日租船,实在是不得已,难言之隐不得详述,还望船家见谅。行个好,与我半个时辰的方便吧。”

这话说得婉转体面,老船夫看着那串在风中打旋儿的冥纸,可能明白几分这书生的难处,道:“这位公子啊,老夫也想与你个方便,但真不凑巧啊,昨个那头来人了,说是今儿要用船,这不,老夫才在这城郊码头候着么,算算时间,也快来了吧。你看这……”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老船夫也不好违抗。这凛凛西风吹刮着河面,京城唯一一条通往外省的河道上,独独泊着他这么一艘小船,也不怪这年轻公子百般求他。

“呵呵……”沈赞抬手轻轻撩开贴服在额前的发丝,微微眯眼笑了,这神态中竟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媚意,“我打赌此时还未来,你的东家怕是不能来了,所以,还是先租与我一会儿吧?”

说着,沈赞提着酒坛拎着一串雪白的冥纸往码头的尽头走去,那艘浮在水面的小船正随着风儿轻轻晃动。

“哎、哎、公子——”老船夫傻眼,伸手去拦也来不及,眼看着沈赞自说自话地走过去,抬手扶上遮盖在船上的竹蓬,一只脚马上便要落在甲板上了,忽然眼前晃过一片水蓝色,竟不知何时身后走过一个人,径直也朝码头走去。

西风乍起,撩起沈赞一头未好好梳理的青丝长发,他无奈停下动作,用衣袖去挡那阵风,恍惚间,便瞥见不远处飞舞的水蓝色衣袍,真丝绸缎,鎏金绣花,那个身披灰裘的人拥有一张风神俊朗的脸。

“吴伯,你这是怎么回事?那公子是谁?怎么也登了船?”

老船夫扭头便看见昨天过来通知他要用船的小哥,连忙叫苦:“唉哟,这位小哥啊,不是老夫无能啊,是那公子硬要借船,拦都拦不住。”

“没用。”不屑地瞥了一眼吴伯,这位气势凌人的小哥赶紧小步跑了过去,似乎有些着急。

沈赞放下袖子,再随手撩开脸颊旁的发丝,嫣然笑道:“不介意我登船吧?”

几步开外,那身姿挺拔的公子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沈赞,仿佛在等候着什么,一双墨色的瞳孔蓄着淡泊如水的气质,一看便知是修养极好的富家公子。

沈赞其实并不在意那人的回答,一只脚已踏实在了甲板上,船身开始摇晃,他赶紧把另一只脚也送上船,几步不稳,险些将酒坛子连带冥纸一块儿甩进河中。站稳后,沈赞一抬眼,那公子还是静默地看着他,嘴角没有弧度,辨不出喜怒,沈赞冲他友好地笑了笑,道:“让你见笑了。”

“喂!那个谁,你怎么登了别人的船?”

那小哥果然一跑过来便开始发难,指着沈赞气势汹汹地骂道:“这船我们早就买下了,你怎么擅自上别人的船啊?赶紧给我上来!”

沈赞无辜道:“我没有擅自上别人的船,我问过了,喏,他不介意啊。”指着岸上的公子,沈赞很是正经儿。

“少爷,您、您怎么?”

“欢喜,安静点。”低沉而富有质感的声音,充满威严,一句便喝住了那小哥,“是我同意他上船的。”

欢喜惊讶极了,自家公子那么快便倒戈到了陌生人那一边,于是自个儿的气焰顿时蔫儿了,小声嗫嚅,“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嘛……”

那蓝衣公子不理会自家小厮的抱怨,只看着沈赞,双目沉静淡然:“公子要去何处?”

沈赞提起左手上的一串冥纸,便答:“泛舟祭祀。”

“放肆!如此晦气的事你也敢在我们公子面前说!赶紧上岸,这船要是被你祭祀过,如何再载人?”欢喜抢话道,护在自家主子前,怒瞪着沈赞。

“哦?”沈赞失笑,觉得这小厮说话甚是好笑,“泛舟祭祀便是晦气,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名士都是在这颠沛流离的船上追思先祖感怀旧事,你是说,那些壮志难酬的文豪大家,都是晦气之人?这位小兄弟,你是在看不起我们这些读书人么?难道只有志得意满的大官,才能驶着豪华的大船,洋洋洒洒装腔作势地掷一河死人钱?嗯?”

“我、我才没有这么说!”欢喜狡辩。这人的嘴皮子好似磨刀石上练出来的,尖利得让人哑口无言,偏偏又句句在理,活活把欢喜塞得没了话。

蓝衣公子静静地听完沈赞的话,也不帮自家的小厮说两句,只说:“我们要去野郊的老宅祭祖,可能不方便带你。”

沈赞摆摆手道:“不碍事,我跟你们一块儿去不就行了?到时你们祭祖,我在船上候着。”

蓝衣公子点点头,竟然同意了,“那就这样吧。”于是稍稍提起衣摆,也登上了船。船身摇晃两下,蓝衣公子站稳,一转脸,身侧便紧挨着沈赞。

沈赞放下东西,作揖,道:“沈赞,褒赞的赞,幸会。”

蓝衣公子从毛茸茸的灰裘中伸出一双骨节修长的手,亦作揖,“宣鹤,白鹤的鹤。”

“鹤兄,多谢了。”沈赞笑眯眯道。

宣鹤微微一愣,“鹤兄?”

“这样称呼显得更亲切些嘛,难道鹤兄不喜欢?”沈赞佯装伤心。

“没,沈兄。”宣鹤轻轻摇头,应下这奇怪的称呼。

“别叫我沈兄,叫我沈赞便是,我比较喜欢别人直呼我的名字。”沈赞纠正道。

的确是个怪人,宣鹤只好再改:“沈赞。”

“嗯……好听。”也不知是自夸名字好听还是夸奖宣鹤的声音好听,沈赞随意地坐了下来,抬头看到了岸上皱眉焦急的欢喜,问宣鹤:“你家小跟班不上来?”

欢喜一听,对呀,自己应该上船了,于是刚想跨上船,只听宣鹤道:“欢喜,罚你走去野郊。明早我要在野郊渡口看到你。”

“啊?”欢喜彻底傻了,少爷竟然罚他?为什么呀?

然后看到沈赞抿嘴偷笑,幸灾乐祸的脸,欢喜顷刻明白了。少爷,您这是被收买了么?

长长的竹篙在岸头一点,小船便轻盈地滑了开去,顺着潺潺的流水往下漂。

岸上愁眉苦脸的欢喜已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沈赞心情大好地摆弄竹篙,在水面舞来舞去,点开一片片涟漪。

“鹤兄,你家小厮可是惨呢,呵呵……”

“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唔,这倒是,那要多谢你了。”

“你已经谢过了。”

“不一样,刚才谢的是上船之恩,现在谢的是出恶气之恩,不一样呢。”

沈赞盘腿坐在甲板上,一头瀑布似的黑发泻在背上,手里不停地玩耍着竹篙,从宣鹤的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以及唇角上翘的弧度,那抹飞舞的神采悄然间映入宣鹤的眼底。

小舟悄无声息地在河面滑行,沈赞把竹篙撑在水里,支撑着站了起来,天边灰色的阴霾开始黯淡,夜晚将要降临,两岸巍巍的青山也开始遁隐。身后忽然温暖起来,转身一看,原来是宣鹤点起了船中的油灯,橘色的灯火将人影投射在竹蓬顶上,摇曳的形状有些不真实。

“天要黑了,我点个灯。”宣鹤见沈赞看着他,便解释道。

“你怕不怕?”沈赞忽然问。

“怕何物?”宣鹤不明白他的意思。

沈赞忽的阴测测地笑了,眼角渗出几分鬼魅,“若我是索命的恶鬼,打算吃你呢。”

宣鹤波澜不惊,掌着灯,挑眉道:“要吃便吃吧,生死不过一命。”

沈赞伸出小巧的舌尖,慢慢地舔舐过上唇,笑道:“年纪轻轻就横死,不觉得可惜?难道你心中没有理想抱负?”

“自然有,大丈夫心怀天下,读书十载只为一朝功名,有了权势,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不是么?”宣鹤道,“方才你说自己一介书生,是否为这届的应考生?”

问到自己的头上了,沈赞只好点点头,“是,不过很快便不是了。”

“嗯?”

“我并不想做官,赴京考试也是被逼无奈。不过今后好了,我马上要收拾行李回乡了。”沈赞谈到这个,眉宇蓦然舒展。

“被逼无奈?我很好奇。”宣鹤流露出疑惑。

沈赞见他一脸不解,兴致忽然来了,将竹篙横着放在甲板上,然后又坐了下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如果你想知道原因,我可以告诉你,就当报答你的两个恩情。”

说故事报恩?宣鹤点点头,“你说吧。”

“我生下来时,只有娘,没有爹。”沈赞深深地看了一眼宣鹤,想知道他的反应,不过宣鹤仍是表情淡淡的,安静地听他说,“但这并不奇怪,因为我娘是青楼的妓|女,我爹,只是她众多恩客中的一个,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的种。我在青楼里长大,被当成小厮使唤着。什么薄情寡义虚情假意没有见过?在我八岁那一年,有个男人跪在青楼门口,低声下气求了老鸨很久很久,他要赎一个妓|女回家做娘子,这件事成为一时间的笑谈。那个妓|女就是我娘,她孤高冷傲,即使被男人睡了千百回,也依然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那个男人后来真的赎出了我娘,我娘就带着我嫁进了那个男人家。我的名字是娘取的,她告诉我,即使是没有爹的孩子,你也要和别家小孩一样出色。一年后,我的弟弟出生了,再过一年,我又有了个妹妹。以为日子终于要迎来了幸福,结果……那个男人患了重病,抛下一屋子的人,走了。我娘她很厉害,接管了家中的生意,还把它慢慢做大。几年后,我家成了江南有名的大家,外人都尊称我娘为‘花堂夫人’。花堂,其实是我娘在青楼用的艺名,谁知这是褒义还是贬义。我娘她把心血全部灌注在了这个家里,对弟妹百般疼爱,唯独对我,要求严苛。我十七岁那年,她逼我去考秀才,然后参加乡试、会试,我根本不想做官,也不想考取功名,逍遥自在多好?为何要给自己加道枷锁?不过我娘说,要么成亲,要么考取功名,让我选。我无奈,来了京城。”

沈赞停了一下,喘了口气,也不看宣鹤,默默地将酒坛子上的一串冥纸解了下来,他捧着那堆冥纸,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我来京城已有两月,很想逃避院试,但我娘神通广大,早就派人来监视我,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活在数双眼睛之下,我抑郁难当。心中不知有多恨我娘。不过,昨日家中来了封快马家书,是弟弟写的。我拆开看了,才知道,知道……我娘她,已经病逝了。”

宣鹤心中一惊,莫名地被揪扯似的疼了一下,“节哀。”

“呵呵,多谢。那时我也不知作何感受,她死了,我轻松了,可以不用考试了。可……她是我的娘亲啊,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咒了她,所以诅咒灵验了?你说,我是不是很恶毒?”

哗啦。

随着沈赞的手一扬,漫天飞起了雪白的冥币,就像孤寂的雪花一样,无处安身。河面上缀满了冥纸,一片惨然。

宣鹤看着那一片片飞舞的冥纸,低声道:“沈赞,节哀顺变。”原来今天的祭祀,是为了他的娘亲。

“呵呵、呵呵……”沈赞只是笑,但这笑声里充满惶惶不安的凄凉,“我没有伤心,真的,只是心中……有几分空罢了。”

他的手一甩,碰到了横在一旁的竹篙,竹篙掉进了水中,慢慢地淌开去。

“鹤兄,”沈赞无辜地转过脸来,明亮的眼中蒙着一层薄薄的水色,“我把竹篙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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