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啊!”J的心怦怦跳抖着,脑袋发胀了,“是要去杀人吗?”这个他还没干过呢,不知道行不行,他可是晕血的啊。“那只是庸俗的表面现象,重要的是城堡结构的彻底改造。说得温和些吧,叫改革就是了,总之,城堡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再自我维持下去了,不再有所作为的话,人类就要完蛋了。”“有那么夸张吗?”太能忽悠人了吧,J心中划过一丝怀疑,也许他本来就是一个警察,只是在诱捕我上钩呢?但既然走上这条路,退缩便会遭人笑话的,只好排除杂念,必须绝对信任同志和服从领导才行啊。必要时就是肉搏战也是可以的。他握紧了拳头,青年时代的豪迈又找回来了,看来内在的气魄中还是很有些料的,目光就越来越坚毅了。
这时再响起刺耳的警报声什么的,便不觉得恐怖了,倒更像为英雄们奏起的赞歌。望不到尽头的昏暗走廊里暗红色的警灯扑拉扑拉地闪烁着,在地上投下血色光影。一群人手举着电棍和束身衣张牙舞爪地追来了。他们在铿锵的节奏中,欢欣地跑着,一会儿闪进紧急通道里,一会儿又躲进某扇忘记锁上的门,钻进通风管道爬到另一个区域,偶尔还会混进一间通宵营业的酒吧,和素不相识的醉鬼拥抱一下,然后从后门悄悄溜走。J虽练过太极,但到底筋骨老迈了,跑得肠子都快吐出来了。“可以了。”老外说他们已脱离了疗养院的职权范围,这大半夜已经足够给面子了,他们会见好就收的。四人便大摇大摆地混进了一间宽敞的会议室。屋里开着暖风,几百人正在那里举行一个听证会,这时正巧赶上茶歇时间,人们蜂拥着离开座位,外面也不断有人涌进来。他们挤在人群中,汗流浃背,推推搡搡,好容易挪到了摆放点心的大圆桌前,和身旁的人抢夺着。奶油蛋糕、水果布丁、牛肉馅饼、蓝莓蛋挞、油焖大虾、番茄烤肠、乳酪培根、松仁巧克力球、酱汁鹅肝、芥末鱼子酱、嫩滑牛排、滑脆鸡骨、红酒雪梨、酥油煎饼、南瓜肉排、炭烤玉米……被风卷残云般抢光,一盆盆冒着热气的食物在身穿雪白制服的服务生手中传递着,就像洪水、就像江河、就像滚滚的波涛,源源不断,永不停歇地,流向每一个热情而焦灼的食道。好像是要弥补疗养院的粗茶淡饭,J每样都要往盘子里抓一点,堆满了放不下,就直接塞进嘴里嚼几下咽下去。饱含着调料芬芳的汁水流出了嘴角,他不禁闭上眼,那一刻,时间如淤塞的河流般停歇了。革命说到底,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吃上肉吧。什么不健康、高热量,都是谎言啊,是为了他们自己能够这样随心所欲地享受吧。很好,正义感并没有被幸福冲走,他对自己感到满意。
吃饱喝足后,精疲力竭的人们就地坐下来,就上一届例会提出的城堡外银杏树迁移问题继续展开讨论。医学专家们罗列了近期的过敏病报告后,财政卫生医疗环境治安农林运输文化等部门的发言人就此展开了广泛深入的讨论。支持移走派强调了开源节流的重要性和生态入侵的严重后果,并老调重弹地指出移植银杏树的提案在当初未进行充分的环境影响评价因此存在着程序上的纰漏,而反对派则从生态多样性有利于居民提高免疫力和精神文明建设的大局出发,认定支持派夸大了银杏引入的暂时性消极后果,滥用数据来煽动和误导群众……四个人坐在最后排,胖子和瘦子在打瞌睡。J打了几个呵欠,深吸了几口浑浊的空气,强忍着困意和老外小声聊天:“你对这里很熟啊?”“是啊,不做充分调查,怎么敢贸然潜入呢。”老外伸了下脖子,露出背上那条巨龙的一个爪尖儿。J这才醒悟,那纹身原来是城堡的地形图。“果然有备而来啊,连内部人都未必这么清楚!”“内外什么的,在第四维度里根本就是一回事啊。没错,为了拯救人类,这次动用了高维武器了,这使得宇宙的时空连续性遭到了冲击,但也是没办法的事。”也许因为喝了酒,老外终于对他敞开心扉了,看来一切防线都有脆弱点啊,J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个教训。“接下来是否要去弄到通关文牒?”“不不,”老外面色潮红,更兴奋了,“那只是障眼法。协助你们发动起义才是目的啊。你夜里也听过那种声音吧?”J想了想,确有其事:有几次失眠,他察觉到那种吱吱呀呀的动静,偶尔火苗燃烧似的噼啪声,以前他以为那是城堡在梦里唱戏,并觉得这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但现在明白了,原来是墙壁后面那些老化构件之间错位扭曲的结果——城堡太庞大了,自己把自己压变形了啊。“不妨泄lu点天机给你:世界正在进入城堡时代,各地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修建城堡的热情——有历史生物学家说这是人类渴求回到穴居时代的返祖现象,社会工程学家则认为是资源动员曲线微分方程的必然诉求,三维分子动力学家则视之为自组织现象的宏观再现。总之,正如朴素的田野哲学小说家所言,是有限环境中生存斗争的需要——但究竟哪种结构最合适,并没有一个定论,在我们那边,千百年来一直试图复建出传说中的‘明堂’,那是古代圣贤的手笔,绝对精确并合乎德性,因此可以屹立万年而不倒,但可惜找到的只是赝品。而你们,却以另一种更务实的功利主义组织模式,”他用手指对着整个大厅的穹顶划了两圈,“打造出这种更具破坏力的建筑体,它的战斗力已被未来的历史所证明。没错,”他乌黑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惆怅,“在即将到来的城堡集团大混战中,你们将我们击败了——那是长达几百年的创伤啊,一种文明将另一种文明付之一炬,”他的眉头皱紧了,“你们成为了世界的主流,但也因此引领全人类走向终极毁灭。哦,别吃惊,历史已经完结了——也不用害怕,只是咻地一声,便刷刷刷地挂掉了,还是挺痛快的。我不过是一名劫后余生的残像怀旧者,穿梭在时空泡沫里的感伤浪人罢了,只因为结局不可能更糟,才不断勉励自己继续为了使被消灭的或然历史起死回生而奋斗不已罢了。总之,成败与否,就在此一役了。”老外陶醉在英雄主义的浪漫想象中,眼眶湿了。气场强大如彼,也有几分虚无主义的思想吗?J茫然了。“嗨,历史终结只不过是对我而言,但因为我来了,所以还有机会再翻盘呢,不要因此绝望为宿命论者,那将是对我的极大误解。”老外掏出一个烟斗,悠然自得地抽起来,前面的一个梳着分头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不满地转过头,老外瞪了他一眼,有意晃晃了制服上的警徽,那人便识趣地露出了笑。
“对不起,给你们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J为自己和同胞们即将犯下的罪孽而深感不安。“不必如此。作为时间矢量上的先锋军,后来者是有义务比前辈们更成熟的。原谅一切过往的有心及无心之失,乃是劫后世界的普遍共识。我们既是祖先们前世愚昧后果的承担者,也便是你们夙愿的来世偿还人,有责任帮你们在今生还债啊。对三维框架的历史局限性,只要以批判的态度予以扬弃地继承,便可以化为优势……”老外越说越兴奋,而胖子已经开始打鼾了,瘦子依旧保持着警觉的坐姿,但嘴角也流出了口水。“是天道轮回的意思吗?”困意像一只大鸟,张开翅膀罩住了J的眼皮,朦胧中他感到老外醉意正盛,还在那里唠叨个没完,那绵绵的语调好像春夜的细雨,滴落在他沙滩般松软的耳膜上,J像个自动答录机说着毫无意义的应酬性回答,一个念头如一缕青烟袅娜升起:自己确实老了,要想跟上年轻人的节奏真不容易啊,世界瞬息万变,不抓教育是不行的……然后他便轰然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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惭愧的是,他竟然梦见了口罩妹:他撩起衣襟,露出皮肉松弛的腰,针头便通地一下扎进去了,酸酸麻麻的,他身子一挺,就惊醒过来了。身边的老外双目微闭,面色如常,大概已酒醒了。前面七倒八歪地睡着了一片,台上的领导们拼命揉着太阳穴,会议主席用锤子用力敲打着桌面,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声宣布开始举手表决。J便懒懒地举起手,眼睛却又闭上了,他希望能继续刚才的梦。隐约中听见“提案通过”,他便得解脱地丢下手臂,在海啸般的掌声中呼呼睡去了。
J被推醒时已是傍晚。饥肠辘辘的人们纷纷起身离去,情绪较之前更热烈,白天的倦容一扫而光,每个人都被注射了新希望,似乎一天从这时才刚开始,身体终于彻底醒来了。四个人就混在人群中,继续赶路。更多的记忆在J脑中苏醒了。没错,自己本来是要走出城堡的,这便是他从前的目标!后来不知是因为迷路还是怎么的,稀里糊涂地进了疗养院,然后就住了下来,住惯了就忘了自己的使命了。能完全怪药物吗?并不是那样的,其实是自己当初的激情被磨灭了吧。他感到脸上有点发烧。现在再起步,还来得及吧。老外在前面带路,他们穿过或者路过或者绕过一个又一个走廊、大厅、消防通道、展览馆、商务中心、体育馆、人造草坪、小公园、图书馆、游乐场、警察局、电影院、咖啡厅、加工车间、配送中心、医疗室、检验中心、停尸房、保险柜、屠宰场、化妆间、美容院……有时甚至需要镇定自若地穿过一间办公室,穿过整个部门。“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有了地图不等于能够走出城堡。这方面你其实是懂的。”在一间吸烟室休息时,老外给J解释,“这个庞然大物,一旦停下来,就无法再启动,所以分分秒秒都要运转,维持它大体上的运动态势便是人们的主要工作,每时每刻都要有人坚守岗位,昼夜不停,这便给了我们生存的空间——在这巨兽的腹腔里,每个人都被自己的职责死死抓住,要么待在办公室里跟手头的文件死缠烂打,要么便为了完成某个指令、将某个物体或信息传递到另一个人手中而处于两个动态时空点暂时性的轨迹中,总之都是无暇顾及旁人,故而完全不用担心有人会在乎我们的存在——这是我们革命成功的主要客观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