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他相信，女王陛下和K对此都心知肚明，因此后者虽然回来了却只是沉默地蹲靠在那棵不会腐烂也不会开花而永远鲜活的仿古大树下，根雕一样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抬头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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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K的心率、体温、血压、呼吸、瞳孔收张节奏、内分泌指数等汇总而成的健康变化图显示，这个巨人的身体正日趋衰弱。皇家科学院的医生专门制定了一套食谱和广播体操，K随他们摆布，听凭纵横交错的粗壮管子插进他的肌肉，任由那些具有起死回生之功的流体在他体内奔涌。然而，某种看不见的精神病毒仍蚕食着他，或者说他正在以某种慢性自杀的方式来表明心志。

“别来无恙啊。”

所有人都山呼万岁跪倒，只有K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尽管早有准备，再次面对当年矮她一头如今高出十数倍的巨人，女王心中的惊奇仍多过不平，声音却全无波澜。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女王转身离开，K则闭上了双眼，满脸倦容。

@大人一生成就无数，唯独在人种改良计划上失败了。女王希望能够把鹰熊的超能力与人类的智慧相结合，制造出完美的半神人，可她又瞧不起投降派，把他们统统打发到极地大陆上去建设一项秘密工程，完工后便集体坑杀了。可任由@大人怎么耗尽心血，K身上的基因也总是拒绝融入到人类基因的大家庭中。当连续遭到一千零一次失败后，@大人忐忑不安地承认宇宙中有些秘密暂时还不能窥探，女王正对着一面镜子打量自己绝世的容颜，那张明艳到令人不敢直视的脸庞上露出一丝苦涩和一声轻到听不见的叹息。

深感愧对圣上隆恩的@大人很快就想到了能够解决太平盛世里平庸乏味生活和挽救K生命的办法，不论K身上到底还有没有耳朵这一装置，他都坚持苦口婆心地对其进行思想工作。你孤独你寂寞你怨恨都没关系毕竟你的同胞们都不在了你想追随他们进入历史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可人不能总纠结在过去里不能自拔的哟总是要往前看的吧，永远逃走不是办法啊要有担当的对不对，当然你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立场我作为一个艺术家还是蛮欣赏的，但你是鹰熊境界和层次要比我们这些凡人更高的是不是这么说，所以你要明白我们跟你们都不是什么私仇你不要太往心里去呢，既然上天赋予你超能力了说得不好听点你就是欠这世界一笔账啊迟早是要还的就看你是要咋个还法了，其实老百姓内心里都还是很崇敬你们鹰熊的啊，他们受苦受累的你难道不可怜他们吗，做点有用的事情给大伙儿树立个正面榜样不好吗，就算不为了任何人就为了超度自己也可以的啊，不然每天这么呆呆地坐着得了老年痴呆最后浑浑噩噩地死了变成一堆肥料是不是很悲哀并且很有点愧对祖先啊……以上这些话@一句都没有讲过，而是安排看护工趁他睡着时悄悄地催眠。这些暗示是否起了作用不得而知，不过当@大人亲自出马解释他的庞大构想并抛出那最有力的理由时，监控器的各项指标开始变得异常活跃。

“想想吧，你死了之后，我会怎么书写鹰熊的历史呢？只要你还活着，这故事就还没完呢。”

K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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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世上好像还没有什么真正完美的东西，再好的日子过得久了也总会觉得不如意，于是总想着能够发生点什么的想法就在人们心里生根，偏偏那时的人类还保持着一种新兴历史主体上升阶段时可圈可点的昂扬姿态，几乎每个人都有想要改造地球的可贵而又危险的冲动，于是@大人及时地提出了“大道工程”。他故意使用了难于理解的古文字来说明这项工程的构想，然后对着云里雾里的人们唱起了歌：

“从前的日子是多么快活哟啊呀哟，

每个人都腾云驾雾啊好时光真让人难忘，

地球它在宇宙中转啊转是忽快忽慢，

忽快忽慢是为哪般啊为哪般，

于是风云变乱了人心惶惶，

人心惶惶啊难思量啊好惆怅，

从此兄弟失和啊不可开交，

哥哥欺负弟弟啊弟弟好悲凉啊心流血，

心流血啊唱着歌好发奋图强，

发奋图强啊学会了吃熟肉啊用大棒，

用大棒揍哥哥啊哥哥败落了弟弟成大王，

天下虽太平了哟可是还不算天堂，

忽快忽慢啊地球难平安啊，

苍生的福祉啊就仰仗女王，

女王说要修大道哟真不一般，

修大道啊通天堂，

通天堂啊路迢迢，

路迢迢啊大道无疆……”

可以肯定几乎无人能够理解这项工程到底是为了什么，但那悲壮苍老的歌谣唤起了某些模糊的远古记忆，并迅速地在群众中产生了迷幻药一样的亢奋情绪，为环绕地球的大道这一想法激动不已。于是，老幼病妇们留在家里种地，其余人都向赤道迁移，以充沛的激情开始改造地球了。经过皇家科学院改良的第二代永动机啦阴阳调和泵啦隔山打牛炮啦乾坤挪移钻啦呼风唤雨仪啦这回全都派上了用场，高山被炸平了，森林被铲光了，大海被分开了，堤坝筑起来了，沙漠被浇灌了，土地被夯实了，无数的人把他们仅有一次的生命奉献出来然后带着幸福的微笑累死了，一个奇迹就这样诞生了。

落成典礼的那天，万民踩着尸骨走上大道，肩并肩，手挽手，整齐有序，默然肃立。女王的飞艇从天边闪现，自东向西飞翔着，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接受子民的朝拜，牵引起波涛汹涌的掌声，潮水般沿着大道流奔，鼓噪着堤坝两侧的海水，惊起了丛林中的野兽，激荡着绿洲里的泉水，震颤着深谷里的河流。那一刻，人们忽然想起当年两个种族为何会反目：传说中，浩劫降临尘世，能够做出最伟大壮举的人才能够拯救世界。在一次旨在庆祝睦邻友好的新年篝火晚会上，一对喝醉酒的兄弟俩忽然争论起谁才是救世主，引发了后来旷日持久的战争。如今，结论已经很明显了，尽管鹰熊们曾经创过世补过天射过日，终究略逊一筹。这条金光大道就是明证。那一刻，全人类都流下了热泪。

站在女王身后的K，俯瞰着地上那条大道，跃跃欲试。

6

大道就像一枚箍在地球上的戒指。它改变了河流的走向、云朵的归宿、候鸟的路线、地壳的滑动、草原的荣枯，也改变了文明的格局。人们移居到大道的两侧，耕耘劳作，穿梭往复，开垦生活，新的村落和城市像镶嵌在戒指周围大大小小的宝石一样冒出来。不过，每当逢年过节，所有人就都撤到道路的两侧，腾出中间那条坚固、耐久、强韧的通途，等着K的身影从远方出现。

K生前曾经一次次挑战过环球赛跑。在这条固定的赛道上狂奔肯定不如当年满世界乱跑自在，沿途虽有些不断变换的风景和各色地方小吃五味杂陈的香味以及一路相伴的其实没什么来由的掌声，但没有人追在后面多少还是会让人提不起劲。所以起初K没有特别卖力，况且由于实力相差过于悬殊，整个比赛只有他一个人参加，不论成绩如何都是要写进历史的，不如为以后不断超越自己留下些空间。

“除了以上所述，有关鹰熊一族还有如下需要补充的地方：最后一名鹰熊名叫K，他曾经患上过严重的忧郁症，为了对抗病魔并寻找生活的意义，他曾以一个月零两天的时间在金光大道上完成了环球赛跑，为自己的种族赢得了最后一份光荣。”

以后，这条记录将会被一次次修改，哪怕在未来越来越厚重的历史书里只能获得一条越来越微不足道的脚注空间，K也愿意一次次努力地去完善它。

“除了以上所述，有关鹰熊一族还有如下需要补充的地方：最后一名鹰熊K仅用了二十五天完成了金光大道环球赛跑，为自己的种族留下了可敬的记录。”

“除了以上所述，有关鹰熊一族还有如下需要补充的地方：K证明了鹰熊一族可以用十九天完成金光大道环球赛跑，这一速度人类无法企及。”

“除了以上所述，还需要补充一条：鹰熊具有用十五天完成金光大道环球赛跑的能力，人类望尘莫及。”

“除了这些，还需说明：鹰熊具有用十二天完成金光大道环球赛跑的能力。”

“值得一提：鹰熊只需五天就可以跑完金光大道！”

有些老兵们开始还替他难过。毕竟是神族的后裔啊，竟然做着如此无谓的事。不过，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每当K刷新了自己的记录，大家就都欢呼而且感动。这个旧世界的遗老没什么特别的企图，却好像有着使不完的力量，这是来自史前的力量，如今在新世界总算找到一种无害的释放方式，这样也好，不至于变成怨鬼幽魂什么的再来缠得人睡不着觉。

不过，一段时间后，除非有特别的原因要拼命，K已无力把记录再缩短一分一秒了。这时@大人及时地提出了新的方案，而K大概也已经习惯了两脚离地的生活了，即是说，奔跑要比静止更让他感到舒服了，于是他继续了。为此，未来的历史书上不得不想方设法在排版上做文章，为以下新增的注释腾出一行空间：

“值得一提的是：K证明了鹰熊具有用五天完成金光大道环球赛跑的能力。以及，他一生都在奔跑，从没离开过跑道，直到死去。”

这当然是谎言，但由于措辞得体而被保留了，而K在摆脱了刷新纪录的负担后，脚步变得轻快，他不再停歇，只偶尔张开大嘴，周围的农民就会扛起早就准备好的一袋果子，用投掷机抛到半空，K稍稍扭一下脖子，用嘴叼住，一把扯下麻袋，把果子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