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开战(1 / 1)
竹屋落成,是在来年的二月初九。
玲珑精致的一座竹楼,青山环绕,一弯银带远远地蜿蜒而过。竹屋前有空地,设竹篱,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其间种植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乔迁前一日,另收到温帛托人送来的三株垂丝海棠,枝繁叶茂,颇有几分故时所种的风姿。青莽与我一道选了个地方将其栽好,待清理完毕,我抱着手仔仔细细地将其打量着。青莽见状问道:“怎么了?是看到了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几株海棠甚是熟悉。你瞧中间那一株,灵气氤氲,定然是在聚灵山一类的地方长大的。当初我幻出蓝棠,便是见他的原身清灵透彻,自有一番风骨。见着这株海棠,我想起蓝棠,忍不住地伤神了。”
他微微含着笑:“倘若想他了,便将这株海棠化作式神吧。”
我斜觑着他。“你不是说要做我的式神吗?我再幻出一个,你不是多余了?”
青莽认真地忖了忖。“做式神是多余了,做夫君却只能是我。”
我怔了一怔,他笑得灿若桃花。这时晴炎带着猞猁悠悠过来。他的衣裳炽烈似火,表情却阴沉得能下起雨来。
“阿姐……”他方撅着嘴唤一声,猞猁就欢快地飞奔过来,一把抱住青莽:“哥哥,容澈仙者有事找你!”
猞猁是那一日与云荒诀别时遇见我们的。白雪纷飞,云荒的身影消散在羽帘之后,不复可见。青莽牵起我的手,温柔道:“我们回去吧。”我颔了颔首,回头便发现远处有个小小的黑点,扑闪着一双眼睛,怯生生地偷窥着。
“猞猁?”
他灰溜溜地跑过来。“仙者姐姐,你们不在,我难过的慌!”说着,就来蹭我的腿。
我让开一步,笑问道:“恐怕,是饿得慌吧?”
他撇过脸,心虚地看往别处。
“罢了,反正我们是要另造一座房子的。你要是愿意,便随我一起住到无忧山谷吧。”
“好!”他挥着爪子欢呼。
猞猁开心了,晴炎却不开心。他原本是我们当中备受荣宠的一方,这个阿姐再不济,有什么好东西,总是该让给弟弟的。晴炎年纪不小,却极为单纯青涩。容澈捉弄他,亦是同他闹着玩儿。一旦有好吃的,也会变着法儿地交到晴炎手中。不过自打猞猁来了这儿,晴炎就再也不是被眷顾的那一方。猞猁年幼,化作个童子水灵灵、软糯糯的,只一眼就能叫人将心都化了。譬如昨天晚上那一只鸡腿,晴炎和猞猁都抢着要。我犹疑难决,两人都撅起嘴泪汪汪地看着我。猞猁的脸蛋粉扑扑的,一撅嘴外加两包泪,我考虑着将青莽碗中的也拿来送给他。再看一眼晴炎,我觉得他这样一个成年人还撅嘴包泪,委实是太幼稚了!
故而一旦同猞猁一起出现,晴炎的脸色都沉得跟浸了墨似的。
猞猁条理不清地说完一大段话,我总算明白是容澈听到些重要的事情,要嘱咐青莽一声。
“这儿清扫得差不多了,你不妨先去,我再稍微理一理。”
“好。”青莽点了点头,便随着两人一道去了。
我绕着屋前屋后查看一番,确定一切都准备妥当,只差明日将日常的物品搬来即可。三株垂丝海棠并肩而立,如同三个风度翩翩的公子。我看了许久,心中愈发悲伤。蓝棠虽然不过一个式神,却是当初待我最真最好之人。蓝衣如空的俊秀公子,驾着车行驶在朱雀大道上,有多少碧玉闺秀为之倾心?可惜他死的时候,我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烈火焚木,这便是真正的灰飞烟灭。
三株海棠当中的那一株确然是灵气饱蕴,枝干较两边要愈发遒劲三分。我捏了个诀,灵力注入垂丝海棠的树干之中,有人形缓缓地自虚空当中出现。
“主人。”蓝衣青年眉眼温顺,双手合拱,躬身施礼。
我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容澈定然是同青莽说了极为重要的事情,我进门的时候,他们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连带着晴炎同猞猁都静悄悄地坐在一边。
“怎么了?是玖澜要攻打无忧山谷了吗?”
青莽无奈笑道:“云深,九州同玉清开战了。”
我浑身一颤,连带着身后的式神亦是一震。“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日之前。玉清遣军偷袭兖州,九州仙者奋起反抗,双方正式开战。”
“那么……”
他站起身,拉住我的手,轻轻地抱着我,声音不复清浅温柔:“云深,这些年来,九州同玉清一直于各处交战,规模虽小,伤亡之数总是触目惊心。而这回与往日又不同,这一战必定旷日持久,只怕会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这样,与‘灭世之灾’又有什么分别?
“云深,待时日久了,无忧谷终究会受波及。只要生活在这个世间,就不可能真正地置身事外,我们已注定要牵涉其中。我怕我们就快没有安生的日子了。”
我静默半晌,埋在他怀里闷声说道:“所以,你更应早些娶我!”
他轻声失笑。“好!待我自玉清山回来,便立即与你成亲。”
我挣开他。“你要去玉清山?”
“嗯。”
“你先前说过,九州、玉清之事,与你再没有瓜葛。”
他微微地蹙起眉。“云深,沉夜是我的师父,我终究是该回去一趟的。”
我蓦地涌起一股怒火。“沉夜沉夜!害你至今的不正是你的好师父沉夜吗?!你这么记挂着她,干脆回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云深。”他无奈地来牵我的手,我侧身避开。
容澈看不过去,幽幽说道:“他若不回去,过不多久就死在你面前了。”
“什么?!”
“我先前也同你说过,他的伤来得极为诡异吧?”
我转眼看向青莽,他平静答道:“那个伤,是师父种下的咒。平日里一直极为缓慢地侵蚀我的魂魄,待到她要我为她做事,便会催动符咒,加剧侵蚀。”
“可若回去,她便会要求你做各样的事情,是不是?”
“是。”
我松了手,无力叹息道:“青莽,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她这样威胁着你,你也不肯与她为敌吗?宁愿一直被她胁迫利用,也不愿吐露秘密,让我与你一起分担。”
“我不说,是最好的选择。”
我冷眼觑他,他面色苍白,神情甚是痛苦。我不愿再为难他,只能握住他的手,恳求道:“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切莫忘了三月十四,是我们的婚期。”
“好。”他应道,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青莽在当日晚上回了玉清山。第二天一早,我同蓝棠两个完成乔迁任务。晴炎、猞猁暂时同容澈住在一起,我同冰绡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她不理我,我便知晓她是不愿意搬的。
风声簌簌,倚楼听竹。时光仿佛停止,静谧得不像话。
夕来山林染血,我被发跣足,倚廊而坐。蓝棠端来一碟果脯,我吃了几颗。远见山岚飘渺,变幻多姿,思及玉清山的苍苍莽莽,却觉得果脯也是一股苦涩的滋味。
“拿走吧。”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听话地端了下去。
晚照如嫣红的酒液,浓郁醇厚。看云朵流水一般地浮过,投下万紫千红,印染白衣。我在晚霞中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中听见有人对我说:“主人,当心着凉。”他弯下腰,将鞋子轻轻地扣在我的脚上。
“蓝棠,送我回屋。”
“是。”
他抱起我,步伐稳健地向屋里走去。不知怎的,他的手臂箍得有些紧,我的面颊正好贴在他心口的位置。我觉得不大舒服,皱着眉嘀咕一声:“蓝棠,你抱得太紧了。”
他蓦然一颤,带着如梦初醒的神情,手臂一寸一寸地松懈开。
待我醒来,已是星汉灿烂。
“主人。”
蓝棠如鬼魅一般地出现,我骇了一跳。他的眸中似是有笑意,我清了清嗓子,吩咐道:“备些酒菜来。”
他允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呈上热腾腾的两碟菜,外加一壶清冽的酒。我打开壶盖闻了闻,是普通的米酒,却分外香醇。
“这是哪儿弄来的?”
“方才,蓝棠以御风之术自静水镇上购来。”
“哦。”我应一声,斟一杯啜饮一口,滋味果然曼妙。
“三杯忘万虑,醒后还皎皎。忧来不自寐,起视天汉渺。”兴致由来,随口吟出几句。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式神不解意,不过是对月空吟罢了。
却是我低估蓝棠了。月光下,他一袭蓝衣若空,眉目温顺,声音清越似山间泉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我婉然笑道:“蓝棠,你比我看得分明!”
他躬身拱手:“这是方才买酒之时,隔壁的书生所吟。”
“哦?倒是巧得很。”
他仍旧那样伫立着,我便吩咐道:“这里暂时没有什么事情,你先下去吧。一会儿我自会叫你。”
“是。”他允声退开。夜风灌进广袖,招展若蓝色的旗帜。曾经的黛青山中,海棠树下,蓝衣式神仰头望着天空,蔚然深秀的眉微微蹙起,眼眸中难得地透出几分忧郁。他说,会有灾难发生。结果真的发生了,于我是身心俱伤,于他却是灰飞烟灭。
“蓝棠啊……”我叹息一声,行走的人戛然止步,回身看来。
“没什么。”我摆了摆手,“并不是叫你。”
他怔了一怔,随即拱手,再度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