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对饮（1 / 1）
“在下蓝棠。”
我蓦地呛了一声。
容澈一边替我捋着背，一边神色不变地接话道：“哦，原来是蓝棠仙者。是相夷仙者的朋友吗？”
顾相夷犹疑地看了看云荒。“是在下的竹马之友。”
容澈的嘴角弯得更甚。“听闻相夷仙者医术高明，在下近日新得一味药草，对其功效不甚明了，欲与仙者探讨一番。”
顾相夷一下子来了兴致。“承蒙容澈仙者抬举！”
“好。”容澈云淡风轻道，“请相夷仙者随在下到要药房一行。至于蓝棠仙者……浅浅，便拜托你暂时照顾一下了。”
“啊？”我以为他是要戏弄云荒，不成想是要戏弄我。
“便这么说定了。”他漾着一脸温厚慈爱的笑。
“你……”
“不可失了容家的待客之道。”
他的眼神温柔沉静，细看来甚至有几分鼓励的韵味。愈是这样的时刻，便愈是危险。我扯出几丝干巴巴的笑，应承道：“好……”
容澈一脸欣慰，引着相夷走去药房。我目送着他消失在拐角，暗自舒了口气，一转眼，却见云荒一直冷眼相看着。
“他想捉弄我，若这次不得逞，下次会更可怜。”
云荒蹙着眉，不甚明白。
我耐心地解释道：“上次张青莽来，也说自己叫做蓝棠。”
云荒的脸色猛然一变，红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我有多久没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呢？不过，我又有多久没见过他呢？
“他知道？”
“嗯。”我诚恳地点头，“不过就算不知道又怎样？你这样的风姿，凡是有点儿眼力的都该猜的出。偏偏你又是和新晋排行榜的顾相夷一道来的。聪明如容澈，他才懒得点破！”
云荒偏过头冷静地看着我。我觉得不自然，便玩笑道：“不过三年而已，不至于生出多大的新鲜感吧？”
他缓缓道：“云深，你与之前不一样了。”
我笑道：“死过一回了，觉得之前活得太累，便想换个方式。”
“便是同容澈住在一起？”
“若不是他，我便活不过来。当年的神杖入心，虽杀不死我，却也叫我吃尽了苦头。容澈救了我的命，还得时时注意我的伤口。倘若伤口迸裂，他又恰好不在我的身边。那么我就得躺在血泊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里的血流尽。死不了，痛楚却不会少一分一毫。”
他复又蹙起了眉。
我招呼他。“你仿佛有很多话要同我说。不妨进屋来，反正容澈也等着看好戏，我是逃不开了。”
木屋左侧的院子里有间镂空的草亭，四周种着各色药草，唯有亭盖上攀援着繁密的紫藤萝。眼下的时节，紫藤萝一串一串垂挂下来，浅蓝深紫，仿佛能滴下深沉的墨。亭下石桌上置一张小炉，炉上用铜壶煎茶，用的是去岁冬天，容澈采集下来的梅瓣上的雪。
不知怎的，见到云荒，我总想做些附庸风雅的事情。水开了，壶盖“噗噗”作响，云荒先我一步提下茶壶，注满两只茶杯。他的指节通透如白玉一般，覆在壶柄上甚是好看。
“你有多久，是连倒茶这样的事情也不曾做过？”
他怔了怔。“大约……”
“三年多了吧。”我替他答道，“我们还做邻居的时候，你总是自己动手做些东西，烤鱼、熬粥，有时候也酿一酿酒。后来你成了维序，复有盈袖在身边，是再也用不着动手了。你看，你的手指。我记得以前，你的拇指下端还是有个小小的茧的。现在消失得干干净净，真是柔滑似玉的一双手啊！”
云荒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沉吟片刻，道：“我原本不想点明自己的身份，那样对我、对玖澜、对九州都好。自‘灭世之灾’之后，我忘记了一切，唯独记得自己是匡秩之神。不过即使是这点，也只记个大概。身为维序之时发生的所有事情，却是一丝都想不起来。有时候我想，那大概是我的幻觉，一件记错了的事情。我拿着这把扇子，上面题词两句。世人道我是妖狐转世，唯我知晓并非如此，只不过我不能为自己辩解。在这种情况下，尚是储君的玖澜登门到访，道出他心中的猜测。他见到我，便已笃信自己所测非虚。”
“你们频频来往，一个是神尊化身，一个是来日明君。念及当今天下仍有玉清山不曾清荡，而当年封印的九尾妖狐又不知所踪，故而制定仙者排行榜，寻出可能之人，是不是？”
他将杯中的茶水饮尽，我及时为他续满。
“确然如此。玖澜深谋远虑，智慧卓绝，每一步走到如今的棋子，都是他亲手策划下。我与你为邻，原本只是想寻机找到你的致命弱点。天长日久，我知道你为身为九尾有如此多的怨恨、痛楚，加之世上根本没有方法杀死你，因此，便想仍旧封印起来。”
“哦。”我笑道，“神尊果然是心善之人。”
他垂眸沉静道：“你不愿被封印，即便是永远与我在一起。”
“那样多无聊！”
他忽的冷然说道：“与张青莽在一道，便是不无聊了？”
“啊？”
他眉心深蹙，苍白着面色，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你设计装死，瞒骗了我三年，我无话可说。终究当年是我要害你，你躲我、防我，皆是理所当然。只是你可曾想过，张青莽亦是当年设计你的人之一。我过了三年魂无所依的日子，你却和张青莽……于此地逍遥。”
我眨了眨眼睛。“什么叫魂无所依？”
他厌恨地投来一眼。“你不必费心。”
“我恨你们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偏心不偏心。”
他冷笑一声：“是吗？游船嬉水之时，倒不见你有半点儿怨恨之情。”
我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云荒，他寻了我三年。你说你过了三年魂无所依的日子，可是你没有想过来寻我。你大概觉得愧疚，可是有没有觉得一丝庆幸呢？九州的祸患，世上最大的妖邪，终于被铲除了。你一心要守护的世界终于不会有后顾之忧。你是有的吧？那天在游船上见我，你分明是那样厌恶。”
他紧抿着唇不说话。
“不久前，他找到了我。我依旧记恨着他，便不作理睬。今日你我这样在亭中饮茶，先前我对他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只不过容澈和温帛都多事得很，我想避都避不开。而后我旧伤复发，容澈哄他道我要换心，他便将他的心匀了一半于我。你也知道，他的内丹在当年布水月幻境的时候就碎了，如此一来，他的灵力便再也不能生长，这一生便是这样了。这么一算，反是我欠他许多，我怎么能不以笑脸迎他？”
他的神情，如冰雪消融一般，缓缓释展开来。
“你换了心？”
“嗯，当年的神杖贯心，总不是那么好解决。”
“难怪气息有些不一样。”他低声道，“仿佛妖气更重，又仿佛……”
“怎么？”
“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这股气息。”
我抽了抽嘴角。“云荒，你和以前也不大一样了。”
他抬眼清亮地看着我。“你亦觉得如此？”
“还有人与你说过？”
“盈袖总道我与初见时不同。玖澜、子衿，也都大略这样提过。”
“那倒是奇怪。人言秉性难移，何况是清静无为的维序神尊。”
他又露出不悦地神色。“云深，你便不能只将我当做云荒？”
“不能。神尊可以只将我当做云深吗？若是可以，当初也不会有那一场大祸。况且即便是你愿意，禹君、凝痕又怎会答应。哦，对了！我还活着的事情，还请神尊切要保密！我死不了，却会给容澈招来麻烦！”
他低声说道：“我不会再让你陷入麻烦。”
我轻笑一声。“但愿如此。”
这样相对无言沉默了许久，壶中之水饮尽，便又添满一壶。他举杯啜饮的模样，不复当年倚在外廊上，对花饮酒的潇洒超脱。他的眉间萦着一股淡淡的哀伤，是一种往者不可谏、来者不可追的悲戚。他比先前清瘦了许多，神情深沉，皆是肩负天下苍生的凝重。我不由得想起张青莽，同是憔悴，他却像是彻底地死了一次。
“这是个很美的地方。”云荒蓦然出声，我骇得手一抖，半勺水浇在了火炉上。“滋”一声响，白烟袅娜婉转上升。云荒施术拂开，见我捂着嘴咳嗽，便问道：“怎么不用术？”
“灵力少得可怜，早就习惯不用术法了。”
“怎么回事？”
“求索杖散了我大半的灵力。”
“现在还没恢复？”
“嗯。”我随口扯谎。
他置下茶杯，良久都不再言语。我乐得清静，便连舀水都轻快了。
“你不该瞒我，或许当初，我能有些办法。”
“我若不瞒你，现在早被封印在石头里了。”
他皱着眉，捏着空荡荡的瓷杯。“你不该骗我。”他只重复这一句话。
“骗你的可不止我一个。温帛、容澈都有参与其中。”
“我不会生他们的气。因为……我不在乎。”
心中忽地一乱。我想起那一日，容澈问我：“可你分明更加记恨张青莽，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格外地记恨他？在众人当中，唯独他犯了错是不可原谅。见到云荒，我觉得难过。难过之后便也无伤风月，烹茶对饮，仿佛与往昔唯有大的不同。对张青莽，我总是不想他好过。他受伤的神情，最是叫我得意。
“云深。”
“啊？”
“你又走神。”
“呃……大约是和容澈胡闹得久了，养成了不好的习惯。往后和你多聊一聊，大概就可以了。”
“说的有理。”他居然认同了。
“你刚才想说什么？”
“明日安韵山小聚，你来可好？”
我忽的有些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