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旧时事(1 / 1)
二十年前,楚宁远五岁,生辰那日正好逢上禹君祭天。
宁远由哥哥牵着手,随同父母挤在万人之中仰首观望。禹君携子玖澜、女玖试玉一道跪天、祷念祭词。待三人奉香入鼎之时,按例在场所有人需五体投地,向天与神行膜拜之礼。那时的楚宁远年幼,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众人跪伏之时,他扬起脸,偷偷地朝祭台上觑。
这一眼,便叫他看到了同样是偷着眼往台下看的试玉公主。彼时试玉不过三岁,白软稚嫩,看不出倾城倾国的容貌,却是叫人一眼便在心底陷下一块。试玉感觉到楚宁远的目光,悄悄地向他扮了个鬼脸。小女娃调皮稚气的模样,惹得宁远端不住想笑。
试玉的两只胳膊叉着小肥腰,正想纵情地扭一扭,一直用余光看妹妹的玖澜终于忍不下去,一手提起试玉的衣领,一面还冷厉地瞪了楚宁远一眼。玖澜生来便注定是九州之主,他虽年幼,君王之范却已学了七八分。他瞪的这一眼,让宁远心中一阵惊惧,禁不住地打起摆子来。玖澜满意地勾起唇,试玉扯了扯哥哥的衣袖,楚楚可怜地望向他。玖澜沉默地看她半晌,狠不下心,便干脆地转过身,当做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试玉立马笑吟吟地看向宁远,小手拍拍胸口,做个“放心”的动作。五岁的楚宁远如释重负,他感激地伏倒身子,却不为祭天,只为谢一谢那救他的小姑娘。
再见试玉,是在豫州,楚宁远同狐朋狗友游山访水、寻花问柳之时。楚宁远方十五,年少英俊,风流多情,与之一夕云雨的佳人不可胜数。莺莺燕燕,温香软玉,楚宁远觉得心中有什么在被逐渐地填满,又仿佛那东西愈发的遥远,可望而不可即。梦回之时,他总是看见那张鼓鼓的包子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意盈盈,白嫩的小手软软地拍了拍胸口。九州公主玖试玉,以禹君血统之天赋承袭神力,奉为仙者。试玉诚心侍神,主动向其父请缨供奉神祠,虽兄长万般阻挠而不改其志。
禹君心下欢喜,大笔一挥,准了试玉的请求,令封赏其以“花神”的名号。楚宁远听闻这个消息,不由将“花神”同脑海中那枚小包子做了个比较。一想到她那双充满好奇的胀鼓鼓的眼睛,他便情不自禁地笑出来。楚致远在他身旁,闻声问一句:“想什么呢,这么好笑?”
楚宁远摇了摇头。“没什么,想起一位故人罢了。”
致远认真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是心上的女子吧?你这脉脉温情,若一眼望向的是我,只怕我会生生溺死。”
宁远一惊。“你是说我喜欢她?”
“果然是名女子吗?”
“是。”宁远蹙眉道,“不过并非寻常女子。她在我心中,也只有个幼年的印象。”
“正因只有幼年形象,才可生出无限幻想。若彼时心喜之,那样的情感便会一直盘踞在心中,挥之不去。时光荏苒,你成长成人,自然会猜及她是否同样亭亭玉立。愈是这样设想,就愈是衍出情愫。只不过这样的情愫做不得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楚致远的一番话说得信马由缰,头头是道。他不过打趣,宁远却当了真。他对试玉真的是倾慕吗?他不解。若是倾慕,何以他能拥各色女子入床帏,不以为难?若不是,那么他……
楚宁远并未做过多纠结。翌日一早,他便同众友一道,至豫州游赏。途中偶遇一名绝色佳人,孤苦伶仃的模样,也说是要前往豫州拜访亲人。众友觊觎其美色,忙不迭地邀上马车,各种献殷勤。楚宁远却暗觉得不妥,这名女子予他极为不祥的感觉。
那日停车休憩,楚宁远前往溪边汲水,那女子也主动地跟了上去。楚宁远取下竹罐,正欲屈身,那女子便从背后搂住他的腰,一双纤纤玉手不安分地上下游走。温热的气息倾吐在背上,楚宁远僵着身子,一动都不再动。
“楚公子……”那女子娇滴滴地唤着,红唇隔着衣料吻着他的背。
花落如雨。楚宁远只觉得眼前一阵缭乱,身后的女子一声惨叫,化为一阵难闻的青烟。地上铺着缤纷的牡丹花瓣,素衣绘花的女子翩然玉立,眉心深蹙,倾世容颜笼着薄薄的愤恶。
楚宁远使劲地眨了眨眼睛,终于确信眼前站的是活生生的试玉公主。
牡丹为依,容颜若神,冰清玉洁,华世无双。这世上再无第二人。
他深深地笑将开来,眉里眼里,皆是诚心诚意的笑。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他佯装不知。
“不必客气。”试玉清冷地回一声,顿了顿,透着掩不住的愤恶道,“嗜色若嗜毒。你若不起邪念,当不会招致阴邪。”
楚宁远怔了怔。“姑娘误会了,那名女子,是在下的朋友邀来的。”
“狐朋狗友!”
“姑娘说的是。交友不慎固然是在下的错,但那女子诚然是主动欺上的我。”
试玉并不赞同。“即便是她欺上的你,你不也是意乱心迷,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吗?”
这样的话,乍听来像极了争风之语。楚宁远听得欢喜,唇边的笑意漾得更深。
“姑娘请看。”楚宁远撩起右手的衣袖,明晃晃地露出一柄匕首。“是。在下并非沉溺其中,而是候着对方放松警惕的一刻伺机行刺。”
试玉当即羞红了脸,咬着唇,一双明眸慌乱得不知所措。“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无碍。”楚宁远煞是宽容。
“我还以为你色迷心窍,宁可殒命也不愿推开那女妖呢!”
“在下的行为,确实容易令人这样设想。”
试玉望来一汪秋水。
楚宁远立马接话道:“在下感激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试玉沉默良久,终于柔软着声音道:“我叫玖试玉。”
楚宁远在这日请试玉与自己结为好友,试玉并未拒绝。宁远持酒与她共饮,试玉大抵是心中有愧,甘愿陪他闲聊了一天。清风流水,俯仰畅然。
试玉答应了同楚宁远交友往来,终是落为了一句空话。试玉救过的人,千百上千,岂能人人与之往来?
宁远自豫州归家,再不问云雨之事。他唯一的乐趣,便是上聚灵山。
试玉常不在神祠,祠中留其徒盈袖照顾。宁远去的多了,与盈袖聊得也多。一来二往有了几分情意,终致盈袖在禹君面前救了他。
春日,楚宁远携友上聚灵山,不遇试玉。宁远虽已习惯,依然难免神伤。友人们行歌下山,他恹恹地随在最后。风过松涌,松叶间落下一瓣紫色的牡丹。
心头一跳,仿若一道温流喷涌而出,激得身子止不住地颤栗。簌簌的花瓣自松间落下,宁远仰首观望,浓绿的松叶间缀着容色倾城的女子。
他欣喜若狂,鲁莽地向前跑一步,却忘了自己一直是贴着悬崖行走,这一步便让他粉身碎骨。
“试玉……”风如泉涌。宁远看到松间女子花容失色。莫名的有些欣悦。这样,我是不是就成了你的独一无二?
弄绯一直想不明白,那个人看到自己,何以激动成这幅模样?
眼下那人躺在床上支离破碎,全身上下都裹满了绷带,生靠着自己一口妖气才不至于送了性命。救他不是不可以,只是耗损太大。先前回去请求沉夜相救时,对方已明确拒绝。只倚靠她一个人的能力,只怕救不活。只是弄绯终究是个心地纯良之人,这人既然因她险些送了性命,那么就算是以命换命,也是理所应当的。
弄绯找了处开阔的荒泽,幻出竹林屋舍,将他安置在那里。
半年的医疗时间。弄绯记得,那人能开口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试玉,你是试玉吗?”
弄绯觉得好玩,便随口应道:“是我。”
“试玉!”那人将她狠狠地搂在怀里,就贴在心口的位置。弄绯听到“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沉稳有力,能叫人听得沉陷进去。“我多害怕再也见不到你。”那人顾自说下去,“经历了这一场生死,我方才明白,有些事情拖得太久便再也无力回天了!”
弄绯听得一头雾水,只木木地应道:“哦。”
那人愈发地激动,滚烫的红唇杂乱地落在弄绯的颊上。弄绯猛然一颤,身子如遭雷击般划过奇怪的电流。
“玉儿……玉儿……”他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近乎狂乱。弄绯全然不知所措,她茫然地盯着那人尚且露出的面颊,只觉得那样的容颜很好看,很好看。
时间生情,时间毁情。楚宁远将身旁之人当做试玉,一味地宠她爱她。弄绯的情日渐增长,她爱宁远,爱得宁可以别人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
拆掉绷带的那一天,弄绯小心翼翼地拿下蒙住宁远双眼的纱布。楚宁远缓缓地睁开眼,眸中逐渐汇聚光亮。墨池沉静地注视着弄绯,许久许久,丝毫不动。弄绯焦急地凑上前查看,宁远一把吻住她的唇,仿佛恨不得将她的唇生咬下来。
弄绯吻得气软无力,楚宁远抱着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试玉……”他的脸上带着幻梦成真的狂喜。
弄绯阖上眼,轻轻地应他一声,一道眼泪径直地落在地上,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