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痴的痴(1 / 1)
尽管是深秋时节,黑漆泥金食案上都摆着一盘带露的鲜花。各色妍丽花朵保持着最后枝头怒放那一刹那的芳华,衬着荷叶边白瓷盘,如美人白皙脸颊上的一抹羞红一般动人心魄。
紫萱从盘子里捡了一枝最好的牡丹花,自若地簪在云鬓边,娇花美人两相宜,原本清瘦了不少的脸庞陡然绽放出光彩。
牡丹富丽,美人雍容。她一双眼睛欲说还休,眼角微挑,像是一个迷迷蒙蒙的梦境,令勘不破者,情愿沉沦。
凡夫俗子情愿沉沦,然而真正渴盼他钟情的,连多看一眼都不愿。
紫萱对长琴一笑,诉不尽的凄迷,恍若那年三月,那人手持长篙,自芦苇丛中荡舟而来,水面浮着轻雾,他身穿白衣,只不过是那么一笑,就让她神魂颠倒,再也不能相忘。
留芳有一种骨子里的出尘,有时在不经意间,他的眼神中倒映不出这个人世的一切。
“真奇怪,心里面有个声音一直告诉我,我不属于这里。”他望着天边的浮云,目露怅然,仿佛
他原本应该属于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却永远被放逐。
他是人间的过客,永远格格不入的存在。而他高傲的头颅,也从不愿意低下来看一看这些红尘浊事。他穿着的白衣不会染上颜色,这令她感到恐惧,他的心中,可曾有过爱?
她疯狂地试图温暖他。
“圣女,你不该这样。”顾留芳对紫萱说。“我已经有妻儿了。”
紫萱流着眼泪抱住他,“难道你不爱我吗?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看一看我。”
顾留芳温柔却坚决地推开她,“你又在说傻话了......紫萱,你拥有的力量,不该空耗在我身上。”他把手从她掌心抽离出来,那一点温度也离她而去了。她僵硬地立着,觉得心都冷了。
“我可以为你放弃这一切。”紫萱固执地说,“谁也不上你重要。”
谁也比不上你重要。你走了,但你又回来了,回到我的身边。我就知道,你绝不会抛下我一个人的。
“紫萱,南诏的子民需要你。”顾留芳抬手遮住她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轻轻说。
世上人有千千万万,可却只有一个顾留芳啊。你当真不懂我的心意吗?你当真不肯看一看我吗?
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不要......你还是想离开我吗?
——明明我们是如此相爱,你为何要一再拒绝我?
“你爱过我吗?”
顾留芳一声叹息,没有回答。
那个芦苇丛中轻舟白衣的男子终于隐匿到那一方山水中去了。
牡丹花瓣柔软却冰凉,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就好像他那时看她的眼神,那么近,那么远。
她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的离别了,所以......原谅我吧,我是想为了和你永远在一起啊。
紫萱的对面,长琴抿了一口酒,酒极淡,他过分苍白清瘦的脸颊没有因此而暖起来。他察觉了紫萱的目光,微微蹙眉,随着荼毗王的皮囊日渐衰败,此时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依然看到了紫萱脸上那个笑。
那个笑,无关乎悲哀,爱意,或者怨恨。而是一种,无从压抑与掩饰的兴奋。
类似的笑容,他只见过一次。
那时,共工痛骂苍天不公,怒触不周山,他脸上挂着的笑容,与紫萱如出一辙。
长琴的心底陡然掠过一阵寒意,转过头想要提醒夙瑶,却发现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筵席上消失了。
她去哪里了?
与此同时,南诏王也注意到了夙瑶的离席,同时杨国的一名使臣也一并消失了。
他对国师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年老的楚巫显然无法做到像南诏王一样气定神闲,居然他完全没有察觉夙瑶是何时离去的!仿佛他前一刻抬头的时候那女子正要伸手去拿起酒杯,自己不过是低头倒了个酒的功夫,那女子居然已经从众目睽睽下消失了!
他心里转着念头,手上的酒杯却有些拿不稳了。
这般人物,幸好南诏王确认是自己这一边的,否则日后岂能安寝?
宴会上歌舞喧闹,吸引了巨大部分注意力,除了这个坐得最近的几人,几乎无人注意到宴会上已经少了两个人。
逢大宴通宵达旦亦是寻常,此时,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
男子着青衫,鹤形玉簪束发,整个人的身姿也恰如松鹤,挺拔且风骨卓然。
他身后不远之处,夙瑶临风而立,玉一样的脸上无甚表情,眼神却透露出些许无奈。
“你怎么会来?”
清都便笑,“我怎么不会来?”
他在昆仑担忧了那么久,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克制不住去想那个万一。
——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她为了双剑而远走,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大义凛然心甘情愿,总是受了委屈......他不能留住她,起码要知道她平安,可她不但不告而别,还断了所有音信......是不是出了事,是不是?
这些年他在昆仑,她在琼华,隔着昆仑山脉遥遥相望,虽然未曾见面,却心知彼此安好。
曾以为此生就是如此,待一方先陨落,是他或者她......为死者上一柱清香,面对南北昆仑遥遥拜祭,也便够了。
但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呵......她竟退位离开了昆仑山。
此心再不得安宁。
他也不想如何,只想确认她安好......可等到亲眼看到她真的在这俗世生活的很好,甚至还被南诏王奉为上宾时,他却又不知为何生起气来。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微笑愈发甜蜜,语气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生硬,“夙瑶,你离开昆仑,是我欠你的,也是整个昆仑派和琼华派欠你的。但你为什么要断了联络?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
你——不该用自己的安危来惩罚所有人,这不值得,也太冲动。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传递出这样的意思。
夙瑶未曾料到自己的举动引发了这般误会,脸色变幻一番,最终还是苦笑。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夙瑶欲解释,却被打断。
清都乌黑的眉眼如同没有星光的夜空,深沉的怒气在勃发,他认定了的事情很少改变,剑道唯恒,这也是他的本心。
“和我回去。”他强硬地捉着她的手腕,“双剑已毕,你现在可以回琼华派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夙瑶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此时听不进任何解释。她一使劲,挣开了清都的手,“清都,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她离开琼华不是为了在南诏游历一番就一无所获地再回去。“我在此地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清都问,“什么事?”
夙瑶道,“时机还未到,我不能告诉你。”
清都顿觉荒唐,“你在骗我?”
夙瑶道,“我为何要骗你?”
“你难道不想回去了吗?”清都道。
夙瑶道,“我会回去,但并非现在。”
清都道,“两派即将飞升,夙瑶,你努力了一辈子,不正是为了这个吗?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滞留在外,然后错过这个唯一的机会?”
夙瑶被他问的有些愣了,随后只觉得好笑。作为“夙瑶”的一生,她确实一心只想着飞升,然而
同时融合了夕瑶的记忆后,她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执念已经彻底消散了。
何谓神?成神为何?成神之后如何
她从前从未想过这些,只是一心要让整个门派飞升。
“你觉得,只要通过天光就能举派成仙,从此脱离肉身凡胎?那么,你的心呢?”夙瑶轻声问他。
清都毫不迟疑道,“我的心自然还是我的心。”
夙瑶又道,“你认为所有人的心都还能是他们的心吗?”
清都茫然,凝视夙瑶,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夙瑶道,“‘无道非神’,清都,琼华的情况无人比我清楚,昆仑的情况无人比你清楚,他们中,有多少有一颗坚定不移的道心?”
只恐十中无一。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清都惊道,“你的意思是......?!”
夙瑶叹息道,“你好好想想吧。”
昆仑天光正如一张美好画饼,只可远看,却是充不了饥的。夙瑶不知道飞到那里会发生什么,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昔年那个惊才绝艳的一代掌门设想的,“举派飞升!”
“这太可笑了。”清都说,“这太可笑了。”
他有些恍惚,看着面前之人,却如隔着云端回首,只是不甚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