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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小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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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小镇上雇来的车夫行不远,过了两个镇子,二人本要换乘另一辆马车,索性就在镇上歇歇脚。

夜风里夹杂着的雪片小得跟沙粒似的,沾在脸上瞬间就化了。

“北朔的雪至少也有梅花那样大的一片,踩在地上结实得很,往些年我特别喜欢和丫鬟在院子里堆雪玩。”说起丫鬟,阮千千想起被自己丢在府中的碧珠,那丫鬟少了她的照拂,不知现在在府中过得怎样,想着本是在脑中过一下的念头,却不自觉说出声来,“等成亲的时候,我也把碧珠带过去,然后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女儿在世,最大的事莫非是嫁个郎情妾意的好夫君。饶是阮千千自小在江湖长大,回到府中早晚也是要规规矩矩嫁人的。

瞧着阮千千红起来的侧脸,谢非青本想问她是否已有意中人,又觉唐突,终于并未出口。

“北朔的姑娘家,都和师姐一般想法吗?”

“应该差不离,若你爹爹在世,也该替你找门亲事了。既然你是跟着我走的,来日你的亲事,我便替你做主。”

这样也算是小小的补偿,谢非青为人老实诚恳,阮千千想着一定给他找个好姑娘。

她不知的是,谢非青于男女之事兴趣并不浓厚,这一趟出来一来他想见识见识,男儿总该走天涯的。二来,阮千千认他做师弟,曾说她上头还有一位师兄并一位师姐,加上师父,虽素未谋面,但言语间咀嚼这些称谓时,心头就难免像春风拂过般,暖洋洋绵酥酥的。

他终于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南楚的雪虽然下不大,但湿冷入骨,阮千千方才站了一会儿,膝盖便疼起来,站也站不稳。

谢非青忙扶她入屋,又跟掌柜讨来热水,拧毛巾给她敷上。等关节的痛意全然褪去,两个人都困顿得慌,各自歇下。

离北朔越近,听到的市井流言便越多,关乎北朔和西陌打仗一事,阮千千都打听得格外仔细。

这一日听得太过入神,手上本来拿着的桂花糖芝麻蒸糕还没来得及咬下去,让一个半人高的影子一撞,手上一空。

阮千千回过神,立刻追上去。

轻易抓住这个抢她糕点的小孩子,阮千千两根手指松松地捏着纸袋子,眼珠子在孩子身上上下溜了好几转。

是个很可怜的小家伙,脸上被灰尘粘得面目模糊,头发凌乱不说,又是水又是泥,加上油腻腻的都可以搓条了。

阮千千抓着他肩膀的手也不禁松开一些。

小孩伶俐得很,也不跑,对着阮千千猛地跪下去,膝盖和地面接触撞出来沉闷的声响。

倒把阮千千吓得后退一步。

“你先起来。”

“姐姐不要打我。”话是哀求的,但声音并不可怜,抬起脸露出一双亮澄澄的眼。

阮千千微微惊讶,“你的眼珠子……”

孩子的眼珠不是寻常颜色,一只黑,一只却是蓝的。因为眼珠异色,直勾勾瞪着人看的时候,显出几分诡异来,让人后背发麻。

“生来就是这样,姐姐害怕么?”被冻得乌青的嘴唇,这时候勾起来的弧度却有嘲弄,等阮千千宁神一看,那嘲弄不见了,好似是她的幻觉。

“起先怕,现在不怕了。你先起身,我不打你。”

犹豫了一下,小孩规规矩矩站起来,动作里透露出文静,背脊和膝盖都顶得笔直,下巴却沉稳地下压着,不卑不亢,又带着谦恭。

“我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的话,不但这蒸糕是你的,你想吃什么,我还可以再请你一顿。”阮千千说。

抬起来的眼带着怀疑。

阮千千把钱袋扯下来,在手中掂着,银钱碰撞的响声十分悦耳。

小孩这才说,“好。”

二人站的地方乃是路中间,阮千千把小孩子往路边拉,并排坐在台阶上,一面掐了半块桂花蒸糕,本要递给他,看着他全是泥的指甲,皱了皱眉。

“我喂你吃,你一面吃,我一面问你。”

“嗯。”

看上去已经饿极的小孩,面对食物却并未狼吞虎咽,小口小口从阮千千手上咬下糕点来,细嚼慢咽。阮千千心里有了计较,这孩子恐怕不是寻常的乞儿。

“你有名字吧?名字是什么?”

黑蓝眼珠抬起来看了阮千千一下,细微的犹豫之后,“长生,我叫长生。”

“家住在哪儿?”

“我没有家,我是乞儿,你看不出来么?”有意拉扯着自己破烂的衣衫,长生低头的动作里隐去脸上又忍不住浮现的嘲弄。

“那么,你本来就是住在这个小镇上的,还是从别处流浪而来?”

长生的嘴唇张开,还没说话,被阮千千打断,他觉得,面前的女子语气和表情里带着狡黠,此刻她将半块蒸糕收好在纸袋里,提高到她够不到的地方,目光看着巷子尽头,似乎不经意地说,“若你本来就在这镇上,我必定要去你的住处看看,若是无父无母,我还可以资助你一些。如若你说的是谎话,你当看出来了,我是会点功夫的,有的是法子让你日后手脚干净。”

长生仔细想了一会儿,饶是早慧,又流落民间半年,他想来想去,仍觉得对面前的女子若说假话会死得很难看。

于是,他决定半真半假地说。

“我是流浪来到这个小镇的,半年前,家乡打仗,父母早亡,姐姐操持家务十分艰难,家中上下还有十数名姐妹兄弟,自顾尚且不暇。何况……”这次是真的带了嘲讽,长生抚弄着自己的手指,带着的笑比哭还难看几分,抬起脸来把一双生而异于常人的眼露给阮千千看,“我生成这般模样,被丢弃不是应该的吗?”

说到伤心处,长生的声音变得极轻,“人人都是同色双目,偏偏我是异色,还不是茶色褐色,若是那些颜色,我稍低头就能掩饰过去,呵,偏偏是这样邪祟的颜色。”

“哪里邪祟了?”阮千千的声音拔高一些,“这蓝色很好看,你若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别人又怎会瞧得起你。”

长生偏头直直盯着这女子,她不避不躲,说的话当是真的。

忍不住扯出笑意,依旧带着淡淡的嘲讽,说,“姐姐真不嫌弃,肯带着我上路吗?”

“你愿意跟着我走?”阮千千敛起眉眼,“我看你谁也瞧不上似的,别看我身上有几个银钱,这一路还远着呢,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半路丢下你。”

“你肯带我走,我就跟你走,怕的是姐姐不肯带我。”低下头,眼睛在阴影里掩藏完全,从指甲里挑出泥来,长生是不信的。他不信这半路而遇的女子会愿意带着他走,她之所以那么轻易说着他的眼睛好看,不过是因为不懂个中被人歧视的苦楚。

世人尽皆如此,不把旁人的痛苦当一回事。

随意弹开泥渣,长生站起来拍拍本就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拱手便要道别。手上蓦然地一阵温暖,那女子还坐着,抬起白净的脸,说,“那就跟着我走吧。”

桃花瓣一般的嘴唇展开的是意味深长的笑。

一路上阮千千把小乞儿长生的手拉得极紧,片刻也没有松开。

来自正在打仗的地方,家中父母双亡,操持家业的是身为女子的姐姐,姐妹兄弟自顾不暇。长生这名字恐怕是化名,光从这个十岁上下的小孩脸上超出年龄的老成,谈吐里蕴含的气度,以及进退有度的举止。

阮千千判断,长生不是普通的乞儿,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长生恐怕是西陌富贵人家的小儿子。

很久以后,当长生应当回家的时候,他却不愿意了。

他说富贵本来就不是他的,他要找的不过一个不嫌弃他的人,而他找到了,就再也不走了。

后话暂且搁下,先说阮千千又捡了个小孩一起上路,回到客栈同谢非青说了说,支使师弟上街去给长生买衣服。

谢非青没有多问,拿了银子就直端端出门去。

阮千千去客堂里问掌柜要洗澡水,浴桶安置在谢非青房间里,把洗澡用的皂角搁在屏风后头,帕子搭在桶沿上,一面对静静站在旁边看她的长生说,“你先洗着,水不够就招呼一声,我就在外间,头发也要洗,从头到脚都洗干净了我才能带你上路。”

布置妥当以后,阮千千回头就看见长生无动于衷地还站着。

“你干嘛?脱衣服啊!”

“……”如果不是糊了一层泥灰在脸上,小小的长生已经面红耳赤。

阮千千疑惑地看着拧巴着衣服下摆的长生,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你不是害羞吧?也是,你们那儿的男子是比较害羞,不过没关系啊,你这么小,何况还脏成这样子,脱了也看不出什么。”

长生涨得脸都烫了,“你才小,你还没有呢!”凶巴巴地说完就摆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以最快的速度脱衣,爬进浴桶里。

阮千千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面小口嘬,一面不明就里。她说什么了她,这小孩人小脾气还真不小。

她说他年龄小,有问题吗?

半晌,屏风后头又是水声又是低低的说话声,“喂。”

“嗯?”她吱一声表示自己在。

“我已经十一岁了。”

“嗷。”十一岁也很小。

“在我们那儿,男子十三岁就可以嫁人了。”长生的脑袋在雾气里瓮着没剩下多少清醒,自己都没觉着这句话说出来不就暴露了他的家乡是在西陌吗?

“嗯,我知道了。”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的,她就是表示知道了而已,没带任何思想感情在里头,偏长生听了有点憋气,他是想说自己年纪确实不小了,何况他这城府这气度能像小孩子吗?

但偏偏对上的是一个比自己大不知道多少岁的女子,他当回事的事情比如年龄,在对方眼里真不是回事。

水声又哗啦啦大起来,透露出有人赌气的情绪,阮千千放下茶杯说了句,“洗干净一些,水不够就招呼我,我去门外头看看我师弟回来没。”

回答她的只是水声。

阮千千懒得猜测小孩心思,哪管长生在屏风后头憋屈得要死,自顾自地开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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