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孤鸿深处闻夜雨（1 / 1）
梅倩的身体毕竟还没有恢复，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半个月才到了目的地。
第二次进京的梅倩看到安都城门的时候，不禁落下了一滴泪，家人没有了，现在唯一的依靠就只有姐姐了。她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可她现在只能接受眼前的一切。不能放弃，不能反抗，只能承受。
进入安都，一股奇异的花香味吸引了梅倩，闻着香味似是虞美人，也正是这醒脑的香味才使得梅倩打起了精神。梅倩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这虞美人是一种有奇香的花类，相传只长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靠着腐尸的养分肆意的生长，总是大片大片的集中着。想至此梅倩的心里竟觉出寒意来。只是虞美人是一种剧毒花种，尤以果实为巨，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在皇都中种植此物？况且那么浓重的香味，想必规模一定不小。可仅仅一个念头，梅倩就没再多想，许是马车渐渐走远，味道也淡了。
马车在一家小巷里的宅院前停了下来。英姑姑毕竟还是有顾忌，她要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让梅倩进宫，玉家和柳家是她这一生唯一的依靠，她要保住玉家的最后两颗火种。
梅倩听了英姑姑的劝，暂时安顿在了那所宅子里，英姑姑临走时留给梅倩一包银子，本来梅倩十分推辞，可是英姑姑告诉她那是霜儿临走之前最后的一个要求，她这才勉强收下。这里是京城中比较安静的一个小胡同，整个巷子里只有这一间宅子，这是英姑姑准备出宫以后住的，如今只能先让她做栖身之地了。
卸下了行李，英姑姑早早回宫了，她一个人收拾着庭院，这里是一处养老的好地方，大大的院子，气派的假山和一些花草装饰的苗圃。梅倩找了一间干净的房间，整理好行装已是傍晚，梅倩也无心用饭，几天的劳累使得她筋疲力尽，于是两眼一合便睡了过去。
皇宫琦香阁
英姑姑一进宫就直奔琦香阁，只是眼前的景象她却不敢相信，白色的挽联挂满了整个阁楼，她跌跌撞撞地跑上阁楼，却只看到了床前的那片已经干了的血迹，英姑姑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地上的血迹，泪水夺眶而出。英姑姑缓缓起身，来回走着看着屋里的景象，英姑姑实在无法克制，她一遍遍问着自己那个和女儿一样贴心的人呢？
“姑姑，此次是有人精心设计企图陷害玉府。等一会你跟着那丫头一起回安成，另外不要走官道，从乡间小路走。”
“这次回安成，你一定要保住玉府的最后一丝血脉，我的妹妹梅倩！”
“带她进宫吧，她现在应该十七了吧！十几年没有见她了，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姑姑，这个床下有我的一本札记，梅倩进宫后，你把这本札记交给她。”
那些话还是那么熟悉，可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英姑姑哭着喊着，围着整个莲池找人。突然一个老人从后面捂住了英姑姑的嘴，强行她拖进了琦香阁，英姑姑的抽泣声还没有停止，那位公公不禁责备道：“英儿，你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玉妃娘娘走了，你更要谨慎哪！”
英姑姑强忍住心里的那股热流，她哽咽地说道：“荷倩怎么会死呢？那天她还好好的，她让我去救梅倩，让她好好活下去，可她自己却……”
那位公公也是伤心的，听她说这话，不禁也悲上心头。
“玉妃娘娘是在陛下怀里走的，她让陛下不再追究安成的事情。如今陛下整个人消沉至极，一个人呆在御书房谁也不让进。陛下和玉妃娘娘之间的感情我们是知道的，娘娘这样做不仅是对自己残酷，对陛下也残酷的很……”
两个人心境渐渐也平静了一些，那位公公扶起了英姑姑，顺手帮她抹干净了泪水，英姑姑直起身说道：“陛下身边也不能没人，你先去吧！我一个人静静待会儿……”
那公公刚要转身，忽地想起什么不禁又问道：“你刚才说梅小姐，她还活着？”
英姑姑也回过神来：“梅小姐现在住在我们那栋宅子里，她现在也不容易，一天之内死了父母，本以为有依靠的姐姐如今也走了，不论如何我也得让梅小姐把玉家的冤屈公诸于世……”说完，二人都传来一声长叹。
“英儿，让二小姐安心，我会安排的！”
几个月后，梅倩改名霜儿进了宫，她已经接受了作为宫女最基本的训练。改名是英姑姑提出来的，梅倩思索良久最终还是用了那个名字，尽管死者为重，但她只记得霜儿那句替她活下去，所以便用了霜儿的名字。
入宫几个月，她所能承受的远远超出了她的负荷，白天会被繁杂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而晚上噩梦的侵扰才让她更难承受，她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而闲时，脑中所想也尽是初入京城时遭逢的变故……
那天，天灰蒙蒙的。在听到姐姐已经离世的消息时，梅倩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干了，两天后，被追封为孝仁恭皇后的玉荷倩平静地躺在特质的琉璃棺材里走完了人生的最后行程。葬礼豪华隆重，每个细节都让人难忘，也正是那场轰动京师的葬礼，让梅倩最后一次见到了姐姐，她打扮成了一个送葬的丫头被英姑姑安排在队伍里，在棺材放定后的一小段时间有个静默的过程，英姑姑遣走了所有人，只留下梅倩再看一眼姐姐。梅倩透着棺材哭得一塌糊涂，在她的记忆里，关于姐姐的回忆只有五岁时进宫省亲的情景，那时的姐姐如今成了一个静静的美人永远停留在那里，如今她真的成了一个人，她哭诉姐姐的离开，更是在哭诉自己未知的命运……
安成上报说，玉府三口人畏罪自尽，所以也不能追究什么。以后的几个月，梅倩天天在噩梦中度过，所有的都没了……
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在霜儿真正进入掖庭的那一天被她死死地封锁到了心底，不被任何人窥伺。她逐渐变得沉默寡言，只是平静地任时光飞逝。几个月下来，她已经可以熟练地完成宫女子要做的一切只是不再会笑……
在宫女署，霜儿认识了不少女伴，其中最要好的是同岁的诗妍，和一个叫画眉的女子。友情让霜儿的心里添了不少温暖，以前她从来不知道友情可以让人如此心动。尽管霜儿也会和她交心，可是在宫中感觉就又不一样了。
很诡异的一件事，和霜儿同时入宫的宫女都是从最卑微的杂役女史做起，只有霜儿一个人分到了东宫，一跃成了太子的贴身侍女。
众人听闻此讯，皆道霜儿好命在宫中还有人帮衬。霜儿心下了然，必是英姑姑做了安排。她对外称英姑姑是自己的姑姑，从安成投奔而来，也正是这样才让她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众人的言语祝贺中，霜儿渐渐觉出冷意，走进姐姐生活过的地方已是在所难免，只是她可以在这里生存下去么？众人散去，霜儿已经收拾好了包裹静待着离去，她扶着窗棂看着自己呆过的这个房间，只是几个月而已来来去去间竟有了感情，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她既害怕却又觉得十分庆幸：太子，是他吗？
东宫
霜儿不是第一次迈进东宫，上次的回忆已经是五岁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现在他多高了呢？是胖是瘦？是俊朗还是…丑陋呢？
拿着包袱，霜儿走到一个正忙着修剪花枝的宫人前问道：“这位姐姐，秦公公在吗？我是新来的宫女叫霜儿。”
那侍女朝霜儿瞧了一眼转身去了，不多时一位身穿大太监服的公公走了出来。那人看起来极为散漫，他漫不经心地瞧了霜儿一眼，眼神中满是嘲讽： “你就是霜儿，长的不错，就是那双手，好像没干过活吧！”
霜儿听着这些话心里很不自在，可她没有发作只是立在那里用尽量平和的口气说道：“回公公的话，奴婢正是霜儿，关于奴婢的手会不会干活往后您就知道了！”
如此大胆的回答吓到了柱子，他二话不说地转入了内苑，霜儿也很知趣地跟在他的后面。柱子指了一下兰苑中一座并不起眼的屋子，递给霜儿一把钥匙，并嘱咐霜儿安顿好以后去拜见太子。
霜儿今天并不用当值，她只需先整理一下自己的物品就可以了，打开包袱除了几件平时的衣服和贴身的匣子还有玉府四位亡灵的灵位，霜儿特意拉过一张桌子把他们摆好还奉上香火，为了不被人发现她甚至围上了帘子隔开。入宫之前，她养成了每天必须烧香的习惯，是思念也是出于对亡人的尊重。
后宫有内府专司妃嫔和宫女的用度，而宫女的月俸也由内府分发，霜儿的月例银子总是会全部换成香火，上半辈子她享尽了人间富贵，余下的半生她只想让家人瞑目，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大略熟悉了一下东宫的分布，柱子领着霜儿来到了东宫的内殿。端坐在玉案后的男子面目姣好，尤其是写字时的样子更是让人迷醉，霜儿只悄悄瞥了一眼，便规矩地跪拜道：“奴婢叩见太子殿下，给太子请安！”
许久，上面没有任何声音传来，霜儿心底不觉有些纳闷，这人怎么这样？
“你就是霜儿，抬起头来！”对方好像终于忙完了自己的事情才看向她。霜儿缓缓抬头，四目相对之时，霜儿略一抬嘴角，毕竟这么多年了，他变了好多……
看到霜儿的相貌时，太子嘉轩心里已满是厌恶：“区区一个宫女而已，竟也需要母后这么费心”。当他看见眼前女子嘴角的一抹笑意的时候，心中顿添反感。他极不耐烦地说道：“往后你就看着院子里有什么事情帮帮忙，你愿做什么我都不管，只是一点我的书房你别进！下去吧！”
霜儿困惑不已，初入宫中，她好像没有得罪任何人，难道自己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她转念又一想这样也好反正以后躲着他就是了，想至此，霜儿才稍觉安心。
一个人回到兰苑，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任由自己躲在墙角默默想着。嘉轩真的不一样了，他的变化是霜儿始料未及的，当年的那些回忆难道真的会随着岁月消失殆尽？原以为自己可以承受这一切，但他真的袭来的时候她却难受到了极点。
她突然觉得很累，便什么都不再去想慢慢的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屋里已经暗了下来，身上有些沉重，一抬眼，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你醒了！”是英姑姑，霜儿赶紧坐起来，英姑姑看着霜儿满脸的憔悴不禁问道：“你不舒服吗，怎么会那样就睡着了呢？”
霜儿当然不能告诉她实话，她平淡地敷衍道：“没什么大概是累了。”
英姑姑端来一碗汤羹，霜儿抿了几口，没什么胃口。
“你放在那儿不安全吧？”
霜儿朝墙角看了一眼，随即黯淡地说道：“现在没什么好怕的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她说完便起身上了几炷香。
英姑姑知道她心情不好，又陪她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霜儿已经没了睡意，百无聊赖之际，一位小宫女在外面叫起了她。推门出去，深秋的寒意袭来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霜姑娘，秦公公说让你收拾一下，今晚就开始当值吧！”霜儿在太子面前虽然不受待见，但是在普通宫人面前她这个贴身宫女也算是有头面的，别人见她还是要尊称一声‘姑娘’。此时听来，霜儿不觉被这个细节打动，她柔声说道：“晓得了，我这就去！”说完，霜儿又进屋披了一件斗篷，出来时手上还打着灯笼。晚上的东宫灯火如昼，根本不需要灯笼，可如今的霜儿总是会不自觉的怕冷，打着灯笼多少能驱走些寒气。
东宫内殿里依旧灯光通明，白天做过事情的宫人大多早已安歇，只有几个当值的在随时听候主子差遣。秦公公在走廊上不停地走着，看见霜儿过来，仍旧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霜儿也不去理睬他，只是立在那里一声不吭。
经过下午的休息她的困意已经全部驱走，她现在还不是很困。以前在安成就算有生意她也不会熬到这么晚，玉夫人总是会强迫她早早地休息。想起那个时候，再看看东宫内殿里透出的烛火，她不禁想到以后熬夜可就是常事了。
正自想着，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霜儿，霜儿回头，是柱子。他淡淡地吩咐道：“起来服侍太子就寝吧！”
霜儿略一迟疑，她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她迟疑地端过宫人手中的水盆走进了内殿，后面还跟着一个小丫头。水盆里有些草药，霜儿伸手试了下水温，温热的水温让她特别安心，她在祈祷着这次不要再莽撞，也希望太子不要刁难自己。
内殿
外面的温度与内殿自是不能比，乍一进屋，霜儿觉得自己掉进了暖炉一般，太子已经在整理奏本准备就寝。自打玉妃过世后，陛下将所有的朝政交给了太子打理，一来是陛下自觉力不从心，二来也是为了磨练太子，一夕间竟全部放手，一切全听太子做主。
那宫人放下物品后退了出去，霜儿知道不能进书房，所以也不催促，许久太子才从书房走出进了起居室。
替太子脱下鞋袜，霜儿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给男人洗脚，可那人竟不是自己的父亲。她即使能够陪在父亲身边，却也没能尽到孝心。她竭力抑制住情感，逼迫自己把这个男人想成自己的父亲，可霜儿最终没有做到，一滴热泪滴到了水盆里。太子有些察觉，不容霜儿思考，太子脱口说道：“是觉得委屈吗？”话中的寒意让霜儿猛地惊醒过来，她径直擦干了泪水想要辩解，太子却先沉闷地说道：“滚！”
霜儿再次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又是一声滚，声音里的怒意已经表露无遗。柱子听到声音，心里一紧急忙走进了内殿，他知道不妙赶紧朝霜儿使颜色道：“还不快下去！”霜儿闻言知道柱子是在替自己解围，她感激地看了眼柱子匆忙退了出去。
外面的寒意让霜儿整个人清醒过来，她想起刚才的情景喃喃地说道： “这次或许是我错了！”
自打那个夜晚过后，霜儿再也没有去过太子那里，其实这样也是霜儿想要的，至少不会再有什么误会了。
倒是英姑姑，最近一段时间经常来看看霜儿，虽然霜儿不想让英姑姑知道什么，可她最终也没瞒过精明的英姑姑。前段时间，陛下特意下了恩旨让她出宫养老却被她一口回绝，或许是知道霜姑姑出宫后的生活大抵也是艰难的这才作罢。换做别人，不治个抗旨之罪就不错了。而霜姑姑的这个决定大概也全是为了梅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