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target92.距离(1 / 1)
淅淅沥沥的冷雨落在彭格列家族墓地中,打湿了青石板的路面,滴滴答答地将灰白色的砖瓦染成了深灰色。被修剪的整齐的草坪上盛开着朵朵小雏菊,椭圆的花瓣交错着围成整圆,雪白的花瓣包裹着橘黄色的花蕊。雨珠露在花瓣上迅速滑下,消失在泥土中。
淡淡的青草味与花香弥漫在这片肃穆的地方,诉说着此刻的哀怆。
黑褐色的棺木静静安放在墓碑之前。上好的金丝楠木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表面光滑,木纹细腻,棺面雕刻着彭格列的族徽。
以彭格列首领为首的家族成员依次排开,伫立在棺木面前,垂下眉眼静静哀悼。黑色的西装与黑色的雨伞衬托着此时的悲痛气氛。女眷站在一边轻轻啜泣着,在绵绵细雨中显得凄婉而无能为力。
他们的首领罕见的露出了悲戚无力的疲惫神情。剔透的暖褐色眼眸中盛满了愧疚和悔恨,是没能及时将重要的家族成员顺利救出的悲痛。见证者的死亡怪圈从此被打破,这确实值得庆贺,但此时,更让人感到难过的是生死与共的伙伴已经与他们阴阳两隔。
就连不喜群聚的云雀都一言不发地站在这里,抿紧了他有些苍白的薄唇。昔日的並盛校友、得力战友,现在变成了一具沉默的棺木。他看着这个被自己称作草食动物的,永远带着面具微笑的女人,一点点被见证者的怪圈包围,一点点画地为牢,一点点被感情伤痛打败,一点点被病魔侵蚀……最后,还是没能逃脱死亡。
——可笑的宿命。
随着连清的死亡,见证者的身份终于被公布于众。人人都讶异这个绿叶丛中游刃有余的女人竟然是与彭格列守护者齐位的高干,他们大多垂涎于女人的美貌,唾弃于女人的轻浮,却没有人对她的死亡感到悲伤。
对别人来说,他人的悲欢离合都是不痛不痒的事情。
但对于彭格列家族的内部成员来说,重要的伙伴死亡是个无比沉重的打击。尤其是最注重羁绊的第十代成员。
沢田纲吉觉得老天真是和自己开了个无比大的玩笑。处心积虑盘算了一切,千算万算,他确实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找出幕后之人并解除禁咒。但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却没有做到。雨幕之中绵连的冰凉令他恍然间想起,中学时期第一次跟阿清打招呼时候的场景。
她现在就在这里,躺在这座小小的坟墓前。但却闭着那双曾经流光溢彩的眼眸,永远也不会微笑了。
他疲惫地用手托住了额头,觉得这是自己身为首领数年来最失败的一次决定。
现在的他根本无法面对狱寺的神色。即便对方依然恭敬地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撑伞,姿态端正,但是就算不去看他也知道,狱寺的内心有多挣扎——但是一贯的忠诚又不允许自己去埋怨首领的布置不周。
狱寺只能将所有的痛苦打碎了往肚子里吞。
包括那一天——他亲手开枪杀了阿清的事情。
那天的事情,变成了狱寺无法再提及的伤痛。其实狱寺自己很清楚,那是阿清用最后清醒的意识催眠了狱寺,让他提起枪将自己抹杀。
那个时候明明意识是清醒的,但是却只能看着自己的手一点点的不受控制,拿起了枪,扣下了扳机,接着堵在了阿清的心口。眼眸中是抗拒和摧心剖肝的疼痛,但是身体的行动却一举击碎了这一切的抵触。
砰——
温暖的液体带着腥甜四散开去,也一并打碎了狱寺的心。他只觉得满天的猩红随着温热的液体四处喷溅,粘稠的暗红色沾染在了狱寺的脸上。那双一贯桀骜倔强的眼中布满了不可思议和悲痛欲绝,是轻轻一推就可以轰然倒塌的脆弱。
那是沢田纲吉第一次看到狱寺露出了难以控制的悲痛欲绝。也许上一次……是在知道他母亲死讯的时候。那哽咽的声调和无以复加的伤痛扭曲的脸庞,都深深烙刻在心上,变成了无法磨灭的阴影。
原本是来到这里救出阿清的,最后却演变成了她的送葬曲。
幻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唯一变成现实的是逐渐冰冷的身体和唇边那抹心满意足的笑容。喷涌而出的血液从火红色的长袍上流淌开去。随着阿清生命热度一点点的流失,无须动手就让连芮也一点点变得苍老,最后化为烟云浮尘。
他只能静静走到狱寺身边,望着狱寺像是没有常识孩童一样,尝试用手捂住胸口的枪伤,认为这样就可以止住生命的流散。但是这却是无济于事,逐渐冰凉的肌肤和硬化的面部表情,无不宣布着这一切的终结。
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没资格做。
十多年来,他从未看见过狱寺的眼泪。而那一次,他却看到狱寺眼中迷蒙的水雾化成雨帘,一滴滴落在阿清的胸口,像是要冲刷掉之前的罪行。
最后他几乎是带着不忍的表情将狱寺打昏,随着阿清的尸体一并带回意大利。
此刻明明应该是值得欢庆的新年,却变成了阿清永远无法翻到的下一页——她和她的记忆一同留在了过去。新年的钟声在到达意大利的时候被敲响,也一下下撞击在心里,变成了哀歌。
「新年快乐……阿清。」
狱寺几乎是颓然着眉梢望着闭上双眼淡淡微笑的女人,秀气的眉毛皱起又舒展开,嘴边的弧度时弯时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想来也许是失去了表达情绪的控制力。
阿纲将思绪一点点收回,望着眼前冰凉的棺木。曾几何时,他也从刻着彭格列族徽的棺材中爬出,被告知未来的自己已经死去——但那都是事先计划好的假死。而现在,却是真正面临同伴的死亡。
他俯下身,在棺木上轻轻放上了一束雏菊。代表着最终的离别。
身边的伙伴们依次在棺木上放上了祭奠的花束,清新淡雅的白色雏菊似乎与一向艳丽娇媚的阿清并不符合,但却代表着由衷的吊唁。
“十代目……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儿。”狱寺谦恭地垂下头,眼底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阿纲迟疑地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其他的家族成员离开了。
——从来都是别离时,才知爱有多深。
寒冬刺骨的雨水拍打在脸上,顺着脸颊的弧度没入颈脖,再落进衣服上去。对于这连绵落下的冰凉液体狱寺似乎浑然不觉。他颤抖着松开了手边的伞,无力地跪倒在了棺木的边上。纯黑的雨伞掉落在地面,雨点顺着弧度划入伞中,慢慢积起了小水洼。
众人面前一如既往稳健可靠的面具在此刻碎裂开去,他望着沉沉棺木上摆放整齐的雏菊,垂下了祖母绿的眼睛。从无法抗拒,到不敢相信,再到不想相信,最后到被迫沉默着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度过了几个不眠不休的夜晚。
每一天都像是度日如年。抽烟的时候,他会想起有人轻轻抽去了指尖的烟卷,轻轻笑着吻上自己的唇,告诉他要习惯自己比习惯烟多一点。办公务的时候,他会想起有人像只慵懒的猫坐在身边扑闪着好看的眼睛看着自己。而他的生活除了为彭格列办公就只有无休止的抽烟,他不敢睡,一小憩就会浮现那个时候她无助的眼神,和心满意足死去的笑容。
如同梦魇。
偶然路过琴房的时候,他会想起有人轻轻靠在他的肩膀,闭上眼听着那一袭琴音,如同最大的享受。曾经在一起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侵蚀着身体的每一寸每一缕。无法拒绝的是少时相遇的开始,无法抗拒的是被名为死亡的结束。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开始就像是过路人一样擦肩而过该有多好。不去参加什么欢迎会,不去寻找在夏日祭中走丢的笨蛋,不将雨伞轻轻斜到她的那一边,不去好心安慰感到内疚的蠢货,不向受伤的她伸出救援的后背……
少时细碎的数不清的记忆如同胶片在脑海放映,寒冷的雨帘映衬着内心的冰凉。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在意起这个笨蛋的。
他还没有说,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有时候会生闷气觉得这样的笑容应该留给他一个人;其实运动会的时候有人向她表白,他是觉得有几分不耐的,而那个时候,要是彻底阻断了山崎和她的关系有多好;其实偶然去到十年后看到她跟云雀熟稔的关系,他是不甘心的,那个时候他只想快点长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还没来得及跟她道歉,还没来得及将之前的空缺填补。一切的来不及,最后都变成了无法企及。
狱寺张了张嘴,只有无声的哽咽。喉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梗着,难以忍受。被淋湿的西装紧紧贴在身上,微微翘起的银发也顺直地贴在脸颊,一片湿黏。
“……我爱你。”
是他从未说过,而现在开口也已经来不及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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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领放了狱寺没有期限的假,让他散完心再回来。那是未能将同伴救出的痛苦,也是无法面对同伴失去恋人的愧疚。狱寺第一次没有反驳这个有违彭格列利益的决定,离开了这座繁复奢华的彭格列总部。
陶尔迷小镇依然是海天一色的恬淡,依海为邻,依山而居。风中带着海水的咸味,海水潮涌一次又一次撞击着海石,发出哗哗地声响,热闹而调皮。
在他踏上屋子的阶梯的时候,隔壁的小男孩探出了口,好奇地望了他一眼。
“大哥哥,你认识这里的大姐姐吗?好久没看到她了,我好想她。”
狱寺难得地卸下了浑身是刺的倔强,嘴边噙着淡淡的微笑,如同这座房子的主人一般:“嗯,我认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好喜欢她做的点心,还有给我的糖果。”小男孩眨着圆圆的眼睛,兴奋的表情带着鼻间可爱的小雀斑一起跃动了起来。
狱寺被眼前充满期待的小男孩堵住了话语。他抿了抿嘴,笑容带着几分敷衍:“她去远行了……你喜欢什么样的糖果?”
“葡萄味的!”
“好……以后大哥哥给你。”喉中一片酸涩,他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嘴唇,笑得脆弱。
小男孩开心地欢呼了一声,连忙感谢了狱寺,接着又懂事地关上了自家的房间。
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还未消散的颜料味道扑面而来。画架和颜料盒上已经布满了灰尘,简单的家具看起来很是寒酸,像是诉说着这里的主人生活的拮据。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狱寺望了一眼这座简洁的房屋,里面似乎还充斥着阿清待过的痕迹。四处散落着被揉成团的画纸,和零散的画笔。哪有女人的房间那么乱……但却像极了她的风格。
作画的时候,总是会不顾一切。
他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速写本,扑了扑上面的灰尘翻开了第一页。画纸的边角早就因为时间太久微微翘起,边缘也泛着点点昏黄。
铅笔的痕迹还栩栩如生。
狱寺睁大了不可置信的双眼,迅速地翻着本子上的画作。他伸出手又拿起了堆在桌子上另外的速写本,上面的画作让他无一例外的震惊。
上面的人发尾末梢不羁的翘起,脸上带着倔强的表情。眉间是紧紧锁起的责任感。
穿着校服的、便服的、西装的、礼服的。开怀大笑的、锁眉苦思的、勃然大怒的、挑衅的、害羞的、别扭的、倔强的,吃饭的时候、弹琴的时候、办公的时候、抽烟的时候、举枪的时候……甚至是悄然睡去的松懈神情,都跃然纸上,变作了无法被抹灭的记忆。
是什么时候开始,阿清的速写本从喜爱的伙伴们慢慢缩减了一个人——她的眼中,慢慢只留下了一个人的倒影。
哗啦——
书页被打开,一张带着铅笔灰的照片从速写本中掉出。
上面是五彩缤纷的摩天轮,在夜空中照亮着最斑斓的色彩。深褐色长发的女人浅浅笑着,比出了活泼的V字,似醉非醉的眼眸中盛满了笑意。她挽着身边银发的男人,一身休闲的便服很是俊秀,帽檐被调皮地扯到一边,露出了别扭的表情。
“……”狱寺修长的手指颤抖着,望着这张充满回忆的照片。是未能送出的花,未能吻上的嘴唇,是现在无法再度重来的美好。
照片很是平整,只是沾染着些许速写本上的铅笔灰,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将它保存得很是用心,而现在这张照片却成为了阴阳两隔的两个人,唯一剩下的回忆。狱寺仓皇地将这些速写本叠好,这张照片紧紧地攥在手中,像是要揉碎了一直记到心里。
这座房子充满着阿清最后的回忆。他转头看向椅子上小小的手札,却忽然没有了翻开的勇气。那里装着她最后的尊严,和他满盘皆输的悔恨。
清秀的笔记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变得潦草,那是愈渐的阿清直到最后一刻的记录。上面印刻着她痛苦的内心,和对狱寺所发生的一切的挣扎。每一笔每一画就像是锐利的刀锋割过心上,流淌出温热的液体。
「我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为什么不选择回到那个世界去……可是我喜欢狱寺……我……爱他。」
娟秀的笔迹留下了时间的凹痕,整洁的纸面却因为什么变得坑坑洼洼。他的脑中浮现了面色病态的女人孤苦伶仃地写下这样的话语。
狱寺觉得胸膛划过一阵锐痛,他扯了扯嘴唇,苦涩的感觉涌上喉间,哽咽着此刻无以复加的痛苦。水雾迅速弥漫在眼中。凝结的水珠从眼角滑下,随着决堤的心情一并坍塌。他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无法弥补的深渊,郁结的心情沉甸甸的压迫在心上,万劫不复。
从来都瞧不起轻易落泪的人的狱寺却像个小孩一样哭了。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低哑的嘶吼。无法抑制的眼泪滚烫地流过心头,几乎要让他窒息。锐利的疼痛滑过四肢百骸,一点点蚕食着他最后的理智。
“阿清……”
——曾经也有一个笑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是最后还是如雾般消散,而那个笑容,就成为了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无法泅渡,那河流的声音,就成为我每日每夜绝望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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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着阿清渡过十多年的花卷也老了。它似乎随着主人的逝去,也平和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只形影不离的黑猫,从在低矮的灌木丛中被美丽的少女轻轻抱起开始,就见证着两人的羁绊。而现在,它也老去了,消散在靡靡黑夜之中。
狱寺回到了日本。
他漫步过曾经的并盛中学,晨光微熹的时候暖金色的光从窗外洒在课桌上,仿佛有亚麻色长发的少女在不分时刻地打着瞌睡;学校的天台寒风瑟瑟,躺椅上没了那位逃课小憩的少女,当然也不会有将校服轻轻盖在她身上的少年;而居住区的街道边,一年常青的灌木丛似乎还有黑猫在喵喵叫着,恍然间似乎有一位淋着雨的少女轻轻踏过树丛,将它抱起。
冬季的神社如同天气一样冷清,火红色的鸟居依次排列,指引着拜殿的路。他一阶阶踏上石阶,怀着从未有过的虔诚。热闹的摊贩与街边的游戏在寒冬之中重叠,似乎还有身穿浴衣的少女在人群之中仓皇无措,她被气喘吁吁地拉上了神社的阶梯,红扑扑的脸在夜晚煞是好看。但是她却难过地哭了,望着眼前的善男信女。
狱寺将手洗净,站在了神社前,拉响了铃铛,虔敬地举了三个躬,合掌两次,闭上了双眼——就像是曾经做过的那样。
最让狱寺觉得难过的是,没能像那些他曾经觉得无聊透顶的男男女女一样,身边站着那个巧笑倩兮的女人。他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一起站在这里,共同祈愿天长地久。
轻飘飘的时光落入手心的掌纹,带着再也无法企及的回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