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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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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他就病了,但监管干部并不因此放过他,就在最难熬的时候,罗云生也被下放,分进了高野苹所在的连队。

其实高野苹并不指望罗云生帮他。连队里有得是受过他恩惠、得过他重用,曾与他过从甚密的部下,然而干校的生活洗得净一切恩义,在监管干部的眼皮底下,在累得死人的重活面前,大家能顾全的都只有自己。因此,当罗云生一言不发地接过他手里沉重的砖斗,高野苹惊得说不出话。

那以后,罗云生自然而然地跟他结成了对子,运渣土、送肥料的时候,好走的平路由他推车,上坡的地方、拐弯的地方、坑坑洼洼的累得死驴的路面,罗云生来推。高野苹过意不去,罗云生就说:“您别客气,我到底比您小几岁。再者,我们戏班里有规矩,遇到能帮的都要帮一把,谁没有个急难的时候?”。

于是高野苹不好再说什么,他留心观察,果然发现罗云生不光照顾自己,连队里不管谁有难处,他都会施以援手,然而他并不要人感激,跟谁都保持着一个客气而疏远的距离。这让高野苹肃然起敬,而在有些人眼里,却是罗云生旧习不改,孤高自诩的证据。。

等到干校斗争白热化之后,罗云生很快就被揪了出来。其实他的问题,说大也不算大,不过是依附军阀、大资产阶级之类的罪名,每个从旧时代过来的艺人,都有这么一段摘不干净的历史。然而他特别的“不老实”,不管斗争场面如何热烈,群众情绪如何激愤,他总不认罪,也不肯检举别人,就那么一言不发地顽抗到底,叫斗的人窝火、看的人心惊。。

高野苹私下劝他:“罗老师,人在屋檐下,该低头的时候就低一低吧。我是从延安过来的,不知经历过多少运动,不管眼下怎么难熬,总会过去的,要留得青山在啊!”。

罗云生笑一笑:“谢谢您。可没做过的事,我没法认。我没依附过谁,不过是卖艺换口饭吃。至于别人的事,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要存一分宽厚。当然,这都是戏班子里的旧脑筋,可我大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改不了,也不想改了。”。

高野苹最后一次见到罗云生,是在干校的卫生所里。。

当时他妻子儿女公开与他决裂,高野苹受不住打击,心脏病发。等他从昏迷中醒转,阴冷狭小的病房里,只有罗云生守在床前。高野苹百感交集,不禁垂下泪来:“人这辈子浮浮沉沉到底图个什么?夫妻儿女全是假的!罗老师,还是您好,一个人无牵无挂、无愧无憾。”。

“谁会没有遗憾?”罗云生低叹:“我也有啊。”。

这还是他头一次说起自己,高野苹不由盯着他看。暮色中,罗云生的眼神愁闷而柔和,仿佛陷进了遥远的回忆:“有个故人,分别时,我还对他说了重话。那时年轻,在一起的时候,总也没有好脸色。”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可就算见到,又能说些什么?”。

高野苹叹了一声,不再吭气,病房里静静的,各人怀着各人的心事。。

突然,房门被擂得山响。。

“高野苹!高野苹!出来!接受人民的审判!”。

听到那些激愤的口号,高野苹抖抖索索地蜷进了被子,他也知道一条被子顶什么用?躲不过的,可太多可怖的记忆,让他不由自主地瑟缩。听到罗云生去开门,他心里一凉。然而罗云生并没有放那些学生进来,只听他耐心而坚决地说:“高野苹还昏迷着。医生刚下病危通知。你们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说话的女孩年纪很小,声调里听得到嘟嘴的表情:“群众都等着呢!”

“就是啊!批判大会能等吗?!”。

一片吵嚷中,罗云生说:“那我替他去吧。”。

罗云生折回来,取他搁在床头的围巾。高野苹看着他昂起头,把围巾系到颈间。恍惚中,高野苹仿佛听到了锣鼓丝竹,煤油灯映亮后台的一角,粉墨登场前的罗云生,正从容对镜,最后整一整巾冠。高野苹突然明白了,他一定曾无数次临危救场,才成就了这一身慨然。。

“罗老板,”高野苹从被底露出一双眼睛,嗫嚅道:“谢谢您。”。

罗云生笑一笑,转身走了

六 同一天夜里,韩仲珂做了一个梦。。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因为深夜的渥太华,是不会有人吹昆笛的。这样纤尘不染的笛声,他二十二年没有听过了。。

梦中的庭院浓雾弥漫,远山近树全被乳白的雾气所吞噬,只有一缕清音,幽幽袅袅,穿云度雾而来。韩仲珂循着笛声,磕磕绊绊一路狂奔。他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正砰砰疾跳,那么有力、血脉充盈,不,这不是他的心,至少不属于今天的他,它属于十九岁的韩仲珂,那个不知乡愁为何物的轻狂少年,他理所当然地大步走在康平,料不到这千年古都一朝也会面目全非,可就算知道,他亦不会朝这巍巍老城多望一眼,他的心里全是那个人——那个让他心潮跌宕,不能自已的人。

然而笛声消失了,韩仲珂呆立在原地。他改变心意了吗?分别那么多年之后,他还是不愿见他?

突然,他浑身一震。。

“秋江一望泪潸潸——”。

是他。他来了,终于来了。。

一轮明月拨云而出,照破浓雾,丝丝缕缕的雾气,如香炉吐出的烟霭缱绻四散。

云烟散处,韩仲珂看到了云生。。

云生背对着他,一袭家常半旧长衫,唱的正是那曲《小桃红》。。

“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

韩仲珂的视线模糊了。康平最后的岁月里,他多少次听他唱这曲《小桃红》。他还记得那时的秋阳,静静的小院里,云生拍着曲,手指起落间,无尽的温柔与从容。。

韩仲珂不禁往前跨了一步,仿佛这一步就能跨过关山万里、岁月莽苍。然而一条河拦住了他的去路,即使在暗夜里,他也能感觉到江流清澈寒碧,这是潘必正、陈妙常的秋江,也是他和云生的秋江。。

“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

他想叫云生,然而声音卡在了嗓子眼里,他一急,热泪滚了下来。只剩一句唱辞了。他忽然生出无限的惶恐,又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从前云生总说他不懂昆曲,他不服,问:怎么才算懂?云生却说:不懂也好。。

此时此刻,他终于懂得。。

只有经过离乱,长夜痛哭,知道韶华必将老去、春花终将辞树的人,才能听出水磨腔里的徘徊不舍,才会明白那一唱三叹里全是流连。。

清润的尾音在夜色里越荡越细,乌云逐月,雾气重新漫上来,将他和云生愈隔愈远。

韩仲珂知道,他的梦就要醒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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