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隐情(1 / 1)
窗外白雪皑皑一片,屋内火炉暖暖,一时之间只有女子低言软语。
“到如今,我恐怕命不久矣。两年前,同我入宫的华秀和胡蝶因为不肯被采血,想要逃走,却被江修媛设计喝下□□,神志不清中被送到辰居偏殿采血。血中有毒,被医女发现。医官大人一怒之下就以谋逆罪斩了她们。那次事件之后,她便被封为修媛,搬出了厢房。后来,她又要来找我,要帮我逃出去。我心里有疑,又顾及宫外的哥哥,不肯听她的,因此一留就两年。”
“我早就怀疑江修媛,苦于没有能力查明。如今我离黄泉路已不远,苏苕妃子愿意帮我报姐妹之仇,我决定姑且相信她一回。只是这后宫人心难测,我唯恐又被人耍了一道,成了一枚棋子。长久,如今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苏长久呆呆地听着,见程涟衣问自己,猛然回神,看着面前满目凄楚的女子。
“长久啊,你心思太简单,以为天下善恶分明,好人便是好人,坏人便是坏人。殊不知,好人变坏起来,也做得出心肠歹毒之事。你以后行事记住留心眼,不要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我要你做的事,就是看看等我死后,苏苕妃子要怎样帮我。她若食言,你去拜托崔判官,让他将药引之事宣扬出去,让满京都的人都知道。她若真做到了,你便到我坟前告诉我一声,我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先不管她迷信的想法,苏长久问她:“崔判官如何会听我的话?”
“这个你无须担心。”程涟衣摘下挂在颈间的玉环,塞到苏长久手心,“到时你拿着这个给他看,便说是程涟衣拜托他的。他会帮你的。”
“涟衣,你……”苏长久蹲在她床边,不能再说什么。
“我们不过是小小的民女,一无权势二无靠山,想要与权贵之人斗,不过是枉费一条命。长久你心里有恨,也不许贸然行事。你若真想为我平冤,不如先仪仗苏苕妃子,借她之手来对付她们。”程涟衣握住她的手,“虽说我们是一介民女,倘若把我们惹急了,我们也要给点颜色给他们看看!”
苏长久听了她的话,点头答应。“我明白,我会好好活着,让你出一口气。”
正说着话,门被推开了。姜柔领着崔判官走进来,“判官大人来了。”
崔判官站在门槛边上,望着那一帘淡紫色帐幔下的女子。程涟衣松开手,让苏长久带姜柔出门。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她还有些事情要交代给他。
“程姑娘……”崔判官眼睛里没有其他人了,也不顾苏长久和姜柔还没走出去,快步走到床榻边,不顾礼仪风度,伸出手便要抚摸她瘦削的脸颊。程涟衣轻轻推开他的手,一脸严肃地说道:“判官大人,请您自重。”
崔判官默然无语,担忧地看着她。身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
“判官大人,以前涟衣对你出言不逊,是我的不对。我先在这里给你赔礼道歉。”程涟衣双膝跪在床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披散的长发越过肩头,垂到了前面。
崔判官看着她的头顶,苦涩难言,只能上前扶住她,让她抬起脸来。
“判官大人,你不用说话。你的心意涟衣都懂。涟衣的心思,您却未必明白。你只道我满腔怨恨无处发,一门心思要挖苦你,却不知我心中苦衷难言。如今我即将离恨归天,有几件事拜托大人,不知大人肯不肯帮帮涟衣?”
“程姑娘何必这样说,是我崔达对不起姑娘!”他低下头,悔恨难言。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死去,他却无能为力,这样的心情,程涟衣她能够理解吗?
“自入宫来,承蒙大人照顾,我那宫外的哥哥无依无靠,我死后,还希望大人能够多照拂他。”
“姑娘不说,我也会照顾你兄长。”
“我死后,希望大人能向王提点求情,将我尸首运出宫外,交到我哥哥手里。如果不能,便一把火烧成骨灰再送出宫。大人可答应?”
“姑娘……”他泣不成声。
程涟衣也不管他答不答应,自顾往下说,“我是平民女,没有那么金贵,大人不必惋惜。这最后一桩事,便是我那长久妹子,以后大人不可将她作为药引。如果苏苕妃子来要人,大人便让她跟着苏苕妃子去吧。”
“后宫更为险恶,姑娘怎好将苏姑娘推入深宫……”
程涟衣冷淡地看着他,“那行,你帮她逃出这宫廷。”
崔判官不说话了,他还没有这个能力帮女官私逃出宫……
见他沉默不语,程涟衣的表情和缓下来,温柔地说道:“我也不怪你,你能坐到判官这个位置不容易,只是我那长久妹子心肠太直,我恐怕她会受了别人暗算还不知。希望你能多帮帮她,权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程涟衣痴痴地看着他,往日的讽刺笑容都没有了。崔判官靠近她,喃喃道:“你还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话过……”他的手摸上她的脸颊,“那年,你刚刚进来的时候,爱笑,淘气,像个没有长大孩子……”
她轻轻推开他的手,“判官大人,你又失态了。”她忍不住去撩他,却又不忍再给他希望。正犹豫着,崔判官忽然一把抱住她,趴在她肩头默默流泪,“是我对不起你……”
泪水滑到程涟衣单薄的衣衫上,她暗想,原来他这样五大三粗的人也会趴在女人肩头哭。“我不怪你,你想救我也没有办法。你不要自责了,我不怪你……”
“姑娘,你再多坚持坚持,皇帝陛下的病情已经开始好转,医官们准备不用药引了。你熬过这一次,就好了。活下去,你可以活下去的!”他抱着她,越抱越紧,越说越慌,几乎语无伦次。
“判官大人,请你一定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程涟衣掰开他的手臂,她的手指骨瘦无力,推了许久崔判官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意思,“涟衣……”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她停止了动作,怔怔地任由他抱着。
他念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好像要给她招魂。
窗外白茫茫的雪地上,苏长久和姜柔收拾着院子里的药罐,屋内悄然无声。有一只大鸟从院外飞来,滑过茫茫苍天,伴着凄凉的哀鸣声。“咦,是落单的孤雁。”姜柔举起头,看着那只大鸟。
身后的门被打开,崔判官失魂落魄地走出来,脸上的眼泪已经擦干,他整个人若无其事一样地穿过长廊,没有看到院子里的苏长久她们,起先还是正常地走着,走到后面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跑出来后院,朝着药圃方向奔去。
“崔判官怎么了?”姜柔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转过身,却发现苏长久已经走到厢房里。
“长久姐姐……”姜柔走进厢房,声音戛然而止。苏长久正半跪在床前,握着程涟衣的手。满室寂静,姜柔以为她死去了,呆立在原地不敢动。
涟衣半睁着眼睛,她方才讲了太多话,把所有力气都用光了。她看了看苏长久,又看了看站在圆桌边的姜柔,真好,她们两个可以逃过一劫。她闭上眼睛,渐渐失去知觉。
“涟衣姐姐她……”姜柔瘫坐在凳子上,茫然无措。她起来,想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苏长久站起来,喊住了她,“姜柔,我们去帮涟衣烧点热水。”
“烧热水来做什么……”
苏长久给了她一个责怪的眼神,径直走到门口,见她还一动不动,“姜柔,我们去院子里。”
姜柔又问:“去院子里做什么……”
这次苏长久直接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出了厢房。
纱幔下,程涟衣悄无声息地死去。
苏长久抱来柴火,又端来一壶水,蹲在火炉前开始面无表情地烧热水。姜柔蹲在她身边,“涟衣姐姐真的,真的……”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哭。
“哭,哭,哭有什么用。你来烧火,我再去抱些柴来。”苏长久的语气很不好,将手里的蒲扇塞到她手里,站起来又去找柴火。姜柔愣愣地看着她,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黄昏的时候,天又下起大雪来。天地笼罩着风雪,惨戚戚一片。辰居殿屋檐瓦上积着白雪,有透明的冰柱直直垂下,藤久一身白袍站在屋檐下,负手抬头望着天空的雪花。
身边的侍从小心翼翼地弯腰,“陛下,太后娘娘的凤撵已经停在殿外。”
藤久转过身,点点头,朝着殿外走去。太后正站在雪地上观赏辰居殿下的雪景风光。他看到自己的母亲,便想像以前一样扑过去拉她的衣袖撒娇,但太后已经看到他了,脸微微沉下去,不许他失了该有的仪态。
他才当了几天的皇帝,就感觉好累。
“陛下,明日宣布发丧吧。以郡王之礼,宣告天下,大赦三日。”
一句话,将藤久说得呆立原地。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大雪天里,他看着母亲脸上强忍的悲伤,有泪不能流,有话不能讲。他迈步走向太后,太后却转身,径直走向凤撵,不再跟他说话。
“母亲……”藤久呆立原地,他不懂,为什么当了皇帝,就要和母亲君臣有别,他不懂,为什么当了皇帝,所有情绪都不能表露出来,他不懂,为什么当了皇帝,想说的话也不能说了。他想要马上跑到宵衣殿,去看自己哥哥最后一眼。但是身后的侍从在看着他。
藤久想到哥哥心爱的女子,她应该去见见。他想到后,转身大步踏进殿内。隔着一架屏风,苏苕妃子正垂首坐在椅子上绣衣。他环顾四周,殿内掌灯宫娥俱在。
“苕,你今夜去宵衣殿陪陪母后。”藤久尽量模仿哥哥的语气。
苏苕妃子顿了顿手中的动作,慢慢站起来,轻移莲步,绕过屏风,走到他身边。“陛下,妾这就去。”她娇娇柔柔地行了个礼,流水照柳花,藤久都不忍告诉她让她去宵衣殿的原因。
雪地上,宫灯移动,苏苕妃子的坐撵渐行渐远。藤久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景,外殿的屋脊上积满白雪,在风雪里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他默立了许久,直到刚刚新来的侍从梁宝上前提醒他,“陛下,该处理奏折了。”
辰居殿里的侍从与宫女在不知不觉中都换成了新来的,以免被人看穿藤久是个假皇帝。
藤久默叹一声,认命地回到书房,开始埋头处理政务。桌上的夜明珠幽幽地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