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覆雪山(1 / 1)
十九岁前一天,姚十八悄无声息地从青山寨消失了。正因为这样,云十二记忆中的姚十八永远是姚十八,她永远十八岁。
但是云十二不能永远十二岁。除了鼻涕外只会舔棉花糖的云十二后来学会了舔棒棒糖和跳跳糖。就是在这样的成长中,她逐渐变成云十三、云十四……在她不记得自己到云十几的时候,多夺庄主又是大笔一挥,青山寨便从他的名下脱钩,再无关联。
那一日是腊月十七,旧历的年关就在眼前。
更不幸的事情在同一天袭击了青山寨。年的族人纠集了一大帮兄弟前来为死去的年复仇。遮天蔽日的怪兽魔物进驻了山林。经过死力战斗,失去了姚十八的孩子们艰难地取得了胜利,同时艰难地目送着幸存的怪兽魔物们屁滚尿流地逃离了寨子。
这场恶斗的后果是,再没有活物敢踏入青山寨方圆一百里半步。然而青山寨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孩子头熊失踪,警卫风、厨子团战死,其他的大孩子一多半重伤。小孩子们因为什么都不会,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疗伤不会取暖,所以在战斗还未开始时就被呵斥到山洞里躲着了。可当他们从山洞里跑出来时,迎接他们的只是横七竖八的怪兽和大孩子们。
冰冻三尺,尸体都被牢牢嵌在地里。云不知道十几跪在冰面上,膝下的冰层里躺着还没来得及成为团大叔的胖厨子。他肥嘟嘟的脸庞早没了血色,笑起来常眯成一线的眼睛却还瞪得大大的,好像还有许多事挂念着没完成。
云不知道十几的眼泪一滴滴地打在冰面上,很快就失却了水滴的形状,变成一块凸起的透明冰坨。她这才意识到,以后再没有人给她做难喝的姜汤、好吃的棉花糖还有从未兑现的蜂蜜熊掌了。望着那张泛着死人白的脸,云不知道十几愣生生地从冰里抠出了团十几加三的尸体。
接下来是风十几加四。她也永远不可能被叫做风大娘了。她的手心里还紧紧捏着一小片围裙布,那上面有团十几加三写给她的情书。
还有其他人的尸体。云不知道十几发疯地抠着冰面,一次次地看着众人的美好未来从此消散。而在冰面之上,那些一息尚存的大孩子们也好不到哪去。每天都有人死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死去。
整个正月,林子里都被一种肃穆凝重的哀恸笼罩。乌云在寨子上方的天空中盘桓不去。好些天小孩子们都没能找到吃的。植物都被冻在冰层下,根本没办法将它们凿出来,而动物……哪还看得见什么动物哟?一个二个全被吓跑了。云不知道十几没想到,这只是漫长饥饿的开始。
在最后一个大孩子死去之后,横贯正月的哀恸达到了最高峰。新生的恐惧也达到了最高峰。小孩子们从来只会跟风滋事,所以对瞬间被打入自生自灭境地的自己无所适从。在他们之中,云不知道十几排行老二,上面是恒定大她一岁的烬十几加一。
在饥荒中勉强撑持了一阵子,面对风中之烛般飘摇欲熄的青山寨,烬十几加一终于显示了新任老大的风范,做出了一个对大家的生死存亡至关重要的决定——走出去!
肆虐的暴风雪中,烬十几加一站在高台上大声说:“留得青山在……”是的,当年多夺庄主也写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年龄更小的孩子们无缘寨口的真迹,都不曾听说过下句,所以齐声接道:“青山在!”
“喂喂,我不是在跟你们对切口!”烬十几加一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随即却被摇天震地的喊声晃得快站不住了。
“青山在!青山在!青山在……”
“青山寨!青山寨!”
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青山在还是青山寨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台下的喊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猛,如同奔腾的江水浪打浪地向前推进——推倒树木,推倒高山,推倒前路上阻挡的一切物事。烬十几加一的鼻子有点酸,原来小孩子们也有这么大的能量。
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了。但是,正如多夺庄主的题字消失多年而他的寄语此刻仍然留存一样,青山寨的最后这三十几个小孩子,他们还有无尽的明天,还有坚定的决心,还有卷土重来的资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动身的时间是凌晨。天光从山脊边缘下方透出来,预示着朝阳的喷薄。云不知道十几最后一次望着隐没在山林云丛中的寨子,心底忽而涌起一股悲凉。她好像从小就住在这里,而且也从没想过要离开。
她知道外面有个世界,和这里不一样。但那个世界对她而言,也只不过是能提供源源不断的金元宝、银锭儿、天蚕丝、地苎麻,以及各种各样好玩的、好吃的东西。除此之外,它还拐走了她的姚十八。现在,她也要踏上去往那个世界的路途了。也许不用太久,姚十八就会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挽着长长的头发,并在飞针走线的间隙里过来摸摸她的头。
要想走出去,必须先经过青山寨的天然屏障——覆雪山。顾名思义,这是座长年覆盖着积雪的山脉。一路上风雪肆虐,空气又稀薄得很,勉强撑持的孩子越来越少。烬十几加一嘶哑着嗓子,频频招呼所剩无几的孩子们跟上队伍。可就连这几个孩子也渐渐无法跟上了。
某天夜里,云不知道十几踢着雪走着,忽然觉得世界安静得过分。她心底陡然升起一种不安,四顾一番,却只有烬十几加一的身影。接连望了二十五遍,结果却保持不变。云不知道十几用空闲的左手使劲揉了揉眼睛,第二十六次地望出去,却依然失落。
她只好把眼神投向身边的烬十几加一。灺若不是和自己一直手拉着手,恐怕也是要消失的吧。
风又猛烈起来。云不知道十几看着虚空中那些粗粗一根的线条,忍不住要放声大哭:那些小孩子们啊,和她一块儿长大、抢劫、吵架的小孩子们啊,一个二个都不见了。他们大概都躺在这些头皮屑般的雪片之下,再也不能看着她云不知道十几趾高气昂了。
转念间,云不知道十几又想起了那些在最后关头浴血奋战的大孩子们。其中很多人都被凛冽的寒风和纷飞的霰雪冻住了。热血淌出来,在雪地里融出一道深深的凹痕,最后又凝成殷红的沁。小孩子们怎么都无法将这些英勇的大孩子与怪物魔兽分开,只能将所有的尸体一起葬了。
她清点着自己的记忆,感到无比悲哀。贯穿自己记忆的那些人,除了此刻还在艰难跋涉的烬,尚未确定死去的大概也就熊渣和姚姐姐了吧。
姚姐姐。云不知道十几心中一紧,胸口如针扎般地痛。姚十八走后,她一直在想姐姐到底是怎样翻过覆雪山的。可直到自己亲自走到了这样的路上,云不知道十几才知道是多么艰难。
除了风雪,她和烬十几加一还遇到了狼。绿莹莹的眼睛在笼罩一切的黑暗里,仿佛一盏盏灯,一线延伸到遥远的地方,形成一条路来。路的尽头,大约是阎罗殿。
云不知道十几趴在地上,脸深深地埋在雪坑里,绝望地想:也许当年姐姐也是这么倒在这条狼的爪子下。这么一想,她好像也不是很害怕了,甚至有点期盼狼赶快把她吃掉,也许在它肚子里还可以和姚十八叙叙旧。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姚十八。
第二天早上,她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发笑了。那是谁啊?“是无所不能的十八呀。”无所不能的十八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到狼肚子里去呢?要去也是去给狼搞破坏的吧。还没笑出声来,云不知道十几肚子里忽然一阵刀绞,痛得她在地上打起滚来。
烬十几加一被她的动静闹醒了,急忙起身来看。“是昨晚吃坏肚子了吧?”
前一天的晚饭就是烤狼。青山寨的孩子们毕竟是令各种生物闻风丧胆的土匪,在他们面前,没有失败。被逼到绝境的两人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意志,狼群则被一举擒获,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战斗结束后,云不知道十几又饿又冷,舞着刀把狼皮割下来裹住她和烬十几加一筛糠般的身体,又把狼肉架了火烤着吃了。
稀里哗啦地狂拉了一通稀之后,云不知道十几带着一身恶臭回来了。坐一会儿,又去稀里哗啦一通,如此反复。随着这种极有节奏的反复,白天黑夜也就这么交替着。
走了好些天后,他们终于找到个山洞,好歹可以歇脚和露宿。烬十几加一又发挥了灺火柴般身材所赋予的特长,居然利用山洞深处找到的些许树枝钻出火来了。一看到跃动的红光,久被寒冷困扰的两个孩子立刻兴奋得抱在一块,跳啊跳,跳啊跳,最后终于累瘫在地上。
“烬啊!”
“唔?”
“姚姐姐她能走出去,我也一定可以走出去。”
“唔。”
烬十几加一大约是困极了,迷迷糊糊地应了两声,翻个身又睡得死死的了。
“烬啊!”
“唔?”
“我一定要找到姚姐姐,我一定会找到的。”
“唔。”
烬十几加一再一次沉沉睡过去,又再一次地被弄醒。
“烬啊!”
“唔?”
“我好想见到姚姐姐,想听她叫我十八。”
“唔。”
事不过三,烬十几加一闭着眼睛生气地嘟哝了一句。回音在空旷的山洞壁间反复撞击了许多次,才恋恋不舍地隐匿到了山洞深处。而云不知道十几也终于消停,静静地睡去了。
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着,间或迸出一两粒火星,在飘到两人身上前的一瞬间突然暗下来,并融进逐渐明亮的晓色里不见踪迹。跃动的火光将两个孩子的脸颊涂得忽明忽暗。熟睡中的云不知道十几逐渐皱起了眉头,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跟着,有几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沿着太阳穴滚到地上,立刻消失不见。
三两通猛烈的喷嚏过后,两人从湿寒的地上爬起来,支着腰揉着被地板硌得僵直的背。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的,也难怪睡到后来便全身发冷了。走出山洞,太阳懒懒地坐在枯枝顶端。晒了一会儿后,云不知道十几突然开口了:“我梦到姚姐姐了。梦里,她叫我十八,十八。”
“真的?”烬十几加一瞪大了眼睛,旋即开心地问,“那你呢?你有没有叫十八姐告诉你怎么出这雪山啊?”
按理说,此时的姚十八应该叫做姚十几加六。不过,姚十几加六明显没有姚十八好听。所以,两个孩子依然称那个消失很久的人——十八。最重要的是,在云不知道十几心目中,她的姚姐姐永远十八岁。
沉默了很久,那个做梦的人才缓缓地从口中吐出几颗字:“我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