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思郎恨郎郎不知(1 / 1)
洛阳虽是帝都,平日里车水马龙,但到了新年里,街上到底是清冷下来了,一连几日的小雪,小贩们都守在家里围着炉火,与妻儿团圆,于是连那往日里络绎不绝的叫卖声,也听不见了。
冠英三五日必来拜访慕夫子,畅谈孔孟之道,颇为谦逊,又与明熹小酌几杯,带来些洛阳城里发生的趣事,每每都是兴致昂扬,要留到很晚才走。习惯以后,爹爹和夫子开始盼着冠英来,毕竟年下家里太冷清,而冠英是他乡遇故知,人也亲厚,很受长辈的喜爱。
明嫣自小欣赏洛阳牡丹艳绝天下,答应了冠英同游洛河赏花,可连日来细雪霏霏,出门不便。于是终日烹茶吟诗,与夫子下棋打发辰光。
“今日脾性这样好,连输三局,竟也耐得住?”染燊打趣明嫣的一反常态,倒了茶来喝,缓了缓精神。
这样雨雪霏霏的天气,天地皆是冷灰色的,冻得人的心一丝暖意也无,明嫣满怀心事,难道要待第一场春雨泽皮大地,玉绮子已死去一年时,才让夫子知道真相?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瞒夫子这样久啊。
“夫子,你是知道我们父女俩来历的,就该相信这世上不止有人、有神,还有魔。”
染燊只是一脸柔和的笑,“说来三生有幸,我本儒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从不知晓人世之外的事,却有幸与明熹成为知己好友,又收你为学生,早知就该钻研道学,出世学修仙去了。我上辈子,定是个极迂腐守旧的人,这辈子才能这般开拓眼界。”
“其实,夫子的际遇远不止我与爹爹,还有您的妻子,玉绮子。”
染燊看明嫣的脸色白了一下,心也不由得一紧,默念道:将玉绮子与明熹父女并提,究竟是何意?
“你如何知道的?她的名字,我从未与人提起过。”
明嫣的心咯噔漏跳了一拍,似被大石头压了一下,麻木了一瞬,痛意才传遍全身,知道再婉转的话语,也绕不开玉绮子已死的事实,命运何其残忍,让夫子承受两次丧妻之痛。明嫣素来冷静练达,但遇到事关视为亲人的夫子,一时竟也语塞,遂定下神,一字一句,将天庭派自己与承烨剿杀魔宫细作之时一一说清。
那日,玉绮子的泪水和血水交融着,滴在自己的手掌心,那样温热,却是蚀骨的冷,是她亲手葬送了师母的命,哪怕她是无心的。
明嫣带着自责的口吻,叙说着玉绮子在东瀛的坎坷身世。她被逼成为细作,不远万里来到中土,这些夫子都是知晓的,可当他听到,玉绮子为救自己化身为魔,并常常在清泉镇看护着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时,已是再难自持,惊痛之下,只觉得心被剜去了一半,鲜血淋漓可怖,伤心至极,竟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只是腔子里灼热难当,生生欲呕,可舌头却僵硬地纠到了一处,口鼻皆难以呼吸,涨得脸色通红,青筋暴起。
明嫣见夫子伤心绝望得面如死灰,心里的痛苦早已是溢地满满当当,只叹如今才道当时错。
染燊的一条命,苟延残喘至今,竟是妻子用自己的灵魂换来的,而这些年,自己竟浑然不觉,还在贪恋洛阳鲜衣怒马的岁月,在遇到明熹前,一个人寂寥到了极处,心底竟生出怨来,想着如果自己没有遇上那个美丽的东瀛女子,自己是否可以永远在那个繁华绮丽的富贵温柔乡生活下去。他竟如此想过,他,如何对得起她?
慕染燊心间百转千回,一腔子的心绪翻涌郁结,竟是难以排遣,怒厄之下霍然站起,一头狠狠地撞在了黄梨木雕上,发出粗粝的声响,只是一下又一下,钝钝地撞击着。那木雕本事极大一尊,雕制成了弥勒模样,如今那无忧无怖的弥勒已被撞倒,染上了血红一片,却仍旧是那刺人的笑脸,直想要笑尽人生百态,悲辛无尽。
明嫣霍然起身,明月如霜下,夫子的脸色白得吓人,明嫣大叫了一声,“爹爹,快来。”
慕燊一直病了月余,心结难纾,原本风流蕴藉的如玉面冠,已摧枯拉朽一般消退,他的生命宛如从盛夏进入了深秋,萧索凄迷。
怪命运吗,他们相遇注定就是悲剧,是对命运的一场抵抗。他如一张白纸,进京赶考,而她已是心冷如铁的细作,经历了亲人的出卖、残酷的训练,他们相遇在错的时间,却是难得的一对璧人,情愫美好的令人心醉。命运如同逆旅,已将他囚禁其中,不死不休,命中注定,他要溺毙其中,无可自拔。
“玉,你怎么这样傻,我宁可自己死。特赦以后,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怨过你,现在,我需要的是以己之身,受你曾受之痛,让死亡开启我们下一段命中注定的相遇吧,我已迫不及待。”
“病人自己不愿醒来,水米难以下咽,命将休矣。”
这是大夫的诊断,轻薄而淡然的一句话,却在明熹的心里,如惊雷般炸开。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与慕燊皆为君子,并不曾在对方的情爱上加以干涉,如今心知慕燊难过此劫,明熹怎忍失去挚友,心下已有了计较。
情深如斯,愿意一同赴死。在这样苦涩而缠绵的深情折磨之下,春天来了。料峭的寒风刮得久了,忽的转暖,仿佛受到东神君的指示一般迅速,百花吐蕊,杨柳抽芽,今年的春天,竟在一夕之间到来。洛阳城中花香袭人,小贩叫卖声络绎不绝,一片生机活力。
慕燊面色蜡黄,消瘦得如棺材中立起的僵尸一般,已是行将就木。不过一月光景,往日身姿颀长,气质高华的慕燊,已被消弭殆尽。那日,仿佛是沉浸在某个美好的回忆中似的,慕燊攒了些许力气,挣扎着起身立于窗前,看一树娇嫩明媚的迎春花含苞待放。疏影横斜之间,洛阳城仿佛也沾染上了光艳的色泽,一下子明媚起来,马车的轱辘声,玉佩叮叮流转的撞击声,老者慵懒恬淡的笑谈,都啜着幸福的色泽,披泽着幽幽迎春花香。
“染燊,我知你存了必死之心。你只顾着自己,可有瞧过明嫣,她已消瘦得脱了形,你若是死了,她也必自责而亡。你如何能赔给我一个女儿?”
这是月余来,明熹第一次与意识清醒的慕燊交流,言语存了隐隐责怪之意。可慕燊已心如死水,明熹的话只似横石入古井,只闻声响,古井却不泛波澜。
“如不是明嫣,我只似个傻瓜一样无知无觉,我们彼此相思,却彼此不知,明嫣就是我与妻子的青鸟,‘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她是我最优秀的学生,请她不要愧疚,她只是成全了我们。玉,活着的时候太过艰辛,我不忍她死后也孤独无依,再由人欺负,我和她相遇的太迟,没能好好保护她,我要去弥补命运的不足,来世我们必好好相依。明熹,你是神,你该懂我的,我要去陪她。”
“染燊,她已经死了”,明熹眼眶通红,屏住呼吸不让自己落泪,他要用自己的坚强唤醒知己好友,“她的躯体化作春雨,泽皮大地,她已让你知道了她的思念。一个男人一生,能找到一个好女人,太不容易,我们都是有福气的人。我刚失去青璃时,心中一直有一个障,只以为她是死了,我要抚育我们的女儿,让她在宠爱中长大,幸福地嫁作人妻,一生美满。直到被贬下天庭,一十八层戾障带给我剖心之痛,只觉皮肉皆被一寸寸裂开,撵作齑粉,我才清醒过来,青璃是永远离开我了,她辜负了我们的爱情,可我何尝关心过她,她是我的妻,她是魔宫细作,我竟从未查出端倪,我是神界大将军,事无巨细胸中自由乾坤,却不曾真正关心过自己的妻,我在自责和愧疚中来到凡间,几乎一蹶不振,若不是明嫣嗷嗷的哭声,逼迫着我快点恢复,照顾这襁褓中苦命的婴孩,我只怕早已殒命。染燊,今生的歉疚已经铸成,她销毁自己的肉身,也是为断绝你的思念,她当年不惜以身饲魔,不过是愿保你一命,她迟迟不与你相认,也是为护你周全,你怎忍辜负她的苦心。你何尝体恤过她多灾多难、风雨飘摇的人生艰辛,此刻执意要去陪她,更是大错特错。你以为你死便可不受良心谴责吗,不过是徒劳罢了,你这般懦弱求死,何谈来世保护珍惜她,别让活着的人因你而痛苦好吗?”
明熹掀开了自己尘封的伤疤,更在上面撒了一把盐,他用自己刻骨的伤心过往,唤醒自己朋友求生的意志。两个人陷入沉痛繁乱的过往中,各有各的心事,皆是苦不堪言的辛酸。屋外春雷阵阵,已是春雨泽皮大地的时节。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雨温柔如蒙蒙细雾,笼上鹅黄的迎春,春雨是惜花的,因为她们一同结缘于春天。
“玉绮子化为春雨,惜花之心一如她护你之情。染燊,你要惜福,如那迎春似得发芽吐蕊,切莫辜负了。”
“我已错过一次,不该再错第二次,玉……”慕燊喃喃自语,明熹只退出屋外,该说的都说了,只愿他懂得。
一个男人,遇到一个好女人,太不容易,明熹仿佛坠入了自己往事里,怏怏地望着一池春水,被细雨笼地波澜不惊,“青璃,女儿越长越像你,你可知道,今天我又想起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