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欲将恩爱结来生(1 / 1)
帝都洛阳,牡丹之城。
丞相府安于洛阳郊外一片极难得的湿地之上,树木葱茏,柳絮飘飞。那府邸仿佛孤岛一样,悬于蜿蜒走势的湖泊之上,与其说那是处世外桃源,不如说那是处易守难攻的碉堡。或以舟渡,湖面遍布眼梢,一经发现,格杀勿论;或踏湖上木桩而过,实实虚虚,若无接应,坠入沼泽而死。以外力攻入,代价太大,打草惊蛇后更是后患无穷。
姑苏而来的李氏名门,世代从事御绣生意,趁着牡丹花期,少公子承烨带着新夫人明嫣上洛阳,进奉最名贵的苏绣。而这第一站,绝非大权旁落的天子,乃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季昶一家。
李氏御绣庄一向与帝都有贸易往来,何不借此潜进丞相府,杀了慕玉绮子呢。度劫时的身份是现成的,查有所据,月老更建议天帝归还承烨和小凡度劫时的记忆,以便二人更好地完成任务。
丞相府很警惕,是以小舟渡的他们,甚至不给他们搞清木桩玄机的机会。从和管家的交谈中,承烨和明嫣得知,是丞相夫人对苏绣的花样感兴趣,否则他们根本进不了丞相府。
名花倾城的季节里,不得尽兴欣赏牡丹,来这荒山野岭的沼泽地,换谁,心情都是不美丽的。而明嫣,挽着身旁男子的手,原该是故作恩爱的,可心底却生出暖意来——她的爱魄在悸动。此时的明嫣,不似小凡那略营养不良的菜色脸庞,也没有冰心那通透晶莹的虚无面庞,有的只是少女白皙透红的姣好面庞。冰心的灵力正在滋养着小凡的容貌,她一天天变美,长大,到下凡时,变化快得自己都感到害怕,她已是妙龄少女的模样,褪去稚嫩,青春貌美,正值韶年。
这张脸美到令自己诧异,可是承烨望着自己面颊出神的模样总是令小凡很不痛快,他是不是从这张非小凡、非冰心的脸里寻到了冰心的相似点,才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细看、出神。
月老说,这是醋意,而小凡自己,是断断不承认的。
舟荡得久了,隐隐有些倦意,看着那白色的楼榭离自己尚远,明嫣自顾窝着闭上了眼。谁知承烨一挽臂膀,将明嫣圈进自己的怀里,让她依着自己休息。这样突然又自然的贴近,令明嫣的脸颊一烫,睡意全无,那刺眼的日光隔着布幔,柔柔地散着光晕,鼻子灵敏地嗅到男子身上阳光的味道,沁入肌理,那仿佛是天之骄子身上固有的味道,令人心悸。那么舒服的臂膀,竟像是为自己贴身设计的一样,小凡倚得舒服,耷拉着脑袋,又生出睡意来。
明嫣醒转的时候,依旧是赖在承烨的怀里,迷糊的眼看不清人,只觉得暮色四合,日光再无刺眼之感,只是蜕成金碧辉煌的琥珀色,环成一个个大圈、小圈,似要把人的目光都圈陷进去。
只羡鸳鸯不羡仙,胸臆久久荡漾着甜蜜的情愫。
“李公子好生疼爱夫人”,那船夫笑意弥漫,道,“都不忍心叫醒夫人,就由得夫人这样睡着,一直给遮着太阳。”
明嫣羞涩一笑,若有似无,声音低到了尘土里:“许是我一路叫累,从姑苏到洛阳,都把他给叫烦了,让我睡了这一会子,我可再也不好意思喊累了。”
夫妻俩欣赏着沿途风景,不急不慢,耳鬓厮磨。那船夫常年搭载来往丞相府的客人,或亲信者、或攀附者,眼光老辣,如果过不了他这一关,客人是绝对见不到丞相的。显然,承烨和小凡顺利通过了检验。
当他们拜见丞相夫人时,发现有隐隐的魔气从她天灵穴中涌出。可以肯定,那魔宫而来慕玉绮子正是附在了丞相夫人身上。
季昶对夫人言听计从,魔物白天不可现身,而晚上慕玉绮子只需吹吹枕旁风,恐怕就可干涉政局于无形了吧。
而他们要做到的,是无懈可击,把丞相夫人从慕玉绮子的控制下解救出来。
丞相夫人封号梦罗,府中人称梦罗夫人,以示其尊贵。
隔天,梦罗夫人热情地招待了承烨和明嫣,因天色已晚,约定明早再多选几匹布料。作为商人,顾客满意自己的货品,愿意增加订单,理应是极高兴的,承烨和明嫣便欣然接受了梦罗夫人的提议,在丞相府暂歇一宿。
当明嫣参观府邸房间时,不觉感慨,慕玉绮子在这里究竟潜伏了多久,季昶究竟对她多言听计从,以至于府邸内的房间,一律设计成了东瀛房间的款式,推移式的门,安放于地的被褥,雕刻有山茶花的小茶几,无不宣示着魔宫对此处的控制。
这个慕玉绮子,应该是个很有本事的细作吧,居然能令一国的丞相照顾她的偏好,将居所全部布置成东瀛样式。
沐浴过后的二人,皆着青花色系东瀛式睡袍,款式虽然古怪,但好歹是保守的,微弱的烛光影射着氤氲的气氛,今夜,他们将共处一室。
习惯于各式除魔行动的承烨,此刻竟也萌生了怯意。
天宫的密探告知,这个魔宫细作原是东瀛人氏,作为内奸安插于洛阳城中,事败被杀后,因天赋异禀为魔宫所救,幻化为魔。而承烨今夜的任务,是熟悉丞相府地形,力求尽早将她一举击毙。
“一会儿我施法出去,神魂分移,你留在此处照看,随机应变,务必万无一失。”两个人挨得那么近,承烨专注冷峻的神色尽数落在明嫣眼中,倒叫她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来。
“你去吧,我行的。”
不知是从拥有渡劫时的记忆以来,还是找回爱魄以来,亦或是更早以前,从他为了自己的事情尽力奔波开始,那个紫色劲装,冷峻翩然的神界战神,已在她心里留下痕迹。他们的命轨重叠,是那样突然,又是那样必然,一切直教人慨叹命中注定。然而他们发生交集的命轨,注定只是一段浅薄而易逝的时光。
在遇到明嫣以前,承烨曾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潜伏任务。作为仙界的战神,他是战无不克的,今日明明有人留守在卧房中,该是最万无一失的计划,心神却被游丝牵引着,每远离那卧房一步,心底的牵挂就多一重,战神怎可容自己这般束手束脚?
明嫣看到身侧的人闭上了双眼,显然已灵魂出窍,满心满肺的话噎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天神的生命那么漫长,近乎永生,凡人的一生在你们看来,不过是白驹过隙。或许是一场渡劫,或许是一次闭关,人间早已是沧海成桑田,松柏摧为薪。曾经有一个丢失了爱魄的凡间女孩,出现在你的生命中,她很真心地待过你,很多年以后,你可还会记得她吗?若她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你可否还能想起她巧笑倩兮的容颜?”
夜,沉默着过得飞快,小凡醒来的时候,承烨的魂魄正注视着自己。
小凡惊地跃起:“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我的身体已被你压麻了,索性就没睡。”
小凡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承烨身躯,胳膊和腿被自己半侧身子重重地压着,面对自己的不雅睡姿,着实不好意思,涩涩地扶起了那具无知无觉的身躯,羞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自觉地迅速梳洗,回到房间后发现,承烨正在精心地“摆弄”二人的床铺。他迅疾地拔下自己的发,放在枕衾之上,又把明嫣的发丝也散在同一个枕衾之上。恩爱夫妻,理应如此。
“你懂得还真多。”明嫣嘟囔着嘴,戏弄道。
承烨大功告成,转身,神色自若,道“怎么说你我在渡劫时也做过一世恩爱夫妻。哦,我忘了,我还纳了个妾,自然懂的比你多。”
承烨这人,平时一本正经,调戏起姑娘来还真不是盖得,这就是传说中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明嫣已羞得面色酡红,如吃醉了一般。
明嫣脸颊的红晕,一直到早餐时还未散去,心里泛着不真实的欣喜,这在季昶和梦罗看来,这对新婚夫妻果真是如胶似漆,恩爱劲十足,令人歆羡。
挑选花样的事被撂到了一边,梦罗与明嫣很投缘,声称有好些体己话要聊,相约去东市购置衬衣服的珠宝。承烨会驾车,充当了护花使者的角色,如此一来,在外头动手,成功面更大些。
洛阳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天潢贵胄、富商能人,包罗万象。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慕夫子眷恋不已的洛阳,自己终是来到了。
明嫣记得,冠英说过慕夫子的夫人乃是东瀛人,如果以此话题诱出梦罗夫人体中的慕玉绮子,岂非良策?
梦罗夫人带着明嫣和承烨,款款步入东市最顶级的珠宝行。这样顶级的门店,冷冷清清,将东市的嘈杂隔绝在外,一壶清茶,一方算珠,无不透着冷意,而那最冷艳、最高贵的珠宝,就在梦罗夫人落座的那一刻,缓缓被请了出来。
最尊贵的客人,今日,只此一位。
梦罗夫人先是与掌柜热络几句,接着不紧不慢,禅意地玩赏着翡翠扳指,明嫣趁机道:“昨日我问过管家,说夫人喜爱东瀛文化,所以把自家府邸,都装饰成了东瀛样式?”
梦罗夫人眼珠闪过一丝蓝光,微不可见,只有修炼法术、又近在咫尺的明嫣察觉到了。
“是的。”她毫不避讳地承认。
明嫣知道,慕玉绮子现出了真身,自己接下来展开的对话,便是和魔宫细作的对话了。
“明嫣的夫子也曾娶过一位东瀛女子为妻,所以明嫣对东瀛文化,也略知一二呢。”
梦罗夫人眼中的蓝光更甚,显然是慕玉绮子占据了她的整个意识。
手势依旧是禅意的,娇媚的神色莞尔,有一丝促狭,道:“你我果真有缘,不知少夫人师承何人呢?”
明嫣断定慕玉绮子已经被吸引出,就不必让夫子涉及其中了,侃侃道:“无名小辈,怎敢在丞相夫人面前卖弄呢?”
“可我很想知道呢。姑苏实乃内陆城市,并不兴与海外通商,民风保守,少夫人的夫子能够娶一位东瀛女子为妻,实属难得。我与东瀛使者交涉颇多,少夫人一提,我或许听说过呢,毕竟嫁到中土的东瀛女子是甚少的。”
这样躲避下去,反而露出破绽,明嫣权衡道:“我的夫子姓慕,名燊,字染燊。”
话音落地,只见梦罗夫人手中脆生生的翡翠“啪”地摔落在地,莹润剔透的翠绿扳指,在日光下泛着泠泠珠光,却已是碎成两半。
“哎呀”,明嫣先叫起来,“这扳指摔碎了可怎生是好?”
“不过是死物罢了,碎便碎了吧。”梦罗夫人依依起身,话音懒懒的,似被人抽取了主心骨一般,眼里的蓝光忽闪忽闪,让承烨不敢下手,生怕一击不成,伤及丞相夫人真身。
承烨俯身拾起翡翠的碎片,叹道:“果然是上好的翡翠,这样脆生,失手摔落,切口也是整齐的。老板,请尽力修缮,费用记我李氏御绣庄账上。”
老板盈盈施礼,答应的很痛快。紧接着,梦罗夫人拂袖而起,从侧面看,这个女子身姿妩媚,耳际的蓝釉花纹耳坠一荡一荡,全身佩戴之物无不是价值连城,却并无珠光宝气的奢靡之气,只是大浪淘沙过后般的高贵典雅。
“老板,将我刚才看过的珠宝全包起来,送府里去。”权臣之妻,高贵堪比当今皇后,还拥有挥霍的自由,无拘无束,语气更是凌厉的,可为什么她的眼神,似被人一下子抽取了所有生气,虚渺无依。
全洛阳最阔绰的贵妇人,一笔挥霍掉十万金,恐怕明天就会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明嫣在马车车厢里与她共坐,发现她眼里的蓝光始终未散,确认了慕玉绮子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向承烨瞥了一个行动的眼神。
官道如履平地,豪华宽敞的马车驰入丞相府。明嫣发现身旁年轻美丽的梦罗夫人,居然要靠自己搀扶才能行走。她显然不想要仆人看到她这个样子,身子重重地倚在明嫣肩上,脸色惨白,脂粉虚无得附着在脸上,犹如孤魂野鬼一般。她们就将歇在湿地中央的湖心亭里。那里热茶瓜果、鲜花熏香,无一不全。
而此刻的承烨,将全部灵力凝于指尖,炼成光剑,力求一击击中慕玉绮子隐在梦罗夫人肉体中的心魄,让她灰飞烟灭。
茶水由热转凉,梦罗夫人都不曾喝过一口,明嫣深觉不安,道:“夫人是不是认识教我的慕夫子?”
“何止认识”,眼神飘忽,声音低不可闻,复又道:“哦不,不认识,但东瀛使者曾跟我说过一件多年前的旧事,也是一位东瀛女子嫁给中原人的事,你可有兴趣听听?”
“好。”明嫣只淡淡回答。
那茶已冷透,想必是涩然的,梦罗夫人却是一饮而尽,惨白的面颊漾出一层异样的血色来,“东瀛不比中土富强文明,很多普通百姓都被层层剥削,温饱都难以为继。玉绮子是东瀛宗室之女,身份上是贵族女子,能够享受到良好的教育,吃得饱,穿得暖,还在汉风的影响下学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可她是家里的庶女,所有优渥待遇的背后,是对大夫人卑躬屈膝,被嫡女由着心情使唤,在母亲离世未满一年的守丧期,居然还要被逼,代替姐姐嫁给身躯残疾、恶名远播的政敌家族长子。她不甘心、不情愿,她从来没有忘记幼时大夫人为了惩罚她,将糟糠塞入她的口中,她的母亲的死,也是因为大夫人挑拨,害得父亲冷落她们母女,母亲才抑郁而终的。她在婚礼前夜不顾一切地逃了出去,甚至不再顾惜她宗室女的身份。”
梦罗夫人眼眶有些湿润,却微一仰头,生生把泪逼了回去,她的脸色,却比那裙裾镶边的湖蓝色还要冷。明嫣预感到,“慕玉绮子”,“玉绮子”,她说的是不是自己的故事?
“孤身一人,离乡飘摇。玉绮子后来知道,她姐姐嫁给了那个恶魔,据说被虐待致死了,大夫人暮年丧女,也算得到了应得的报应,她本该痛快的,可心里却隐隐后怕起来,如果自己没有逃,姐姐就不会死了吧,可是死去的,却会是自己呀。她在自责与庆幸间徘徊,可就在这时,哥哥却派人找到了她。哥哥是大夫人所生,痛恨她害得自己姐姐被虐待致死,竟把她卖入了娼妓阁。□□的那一夜,她毁容自尽,此事轰动,引来了阁主。尔后才知,自己的命运在那一刻,被彻底改写了。她的脸被最好的易容师修补好,容色更胜从前,却透着陌生的森冷,有专攻暗器暗杀的师父日夜训练她,日日告诫,她是东瀛的女儿,理应为东瀛而战。原来那家娼妓阁,正是东瀛秘密间谍组织的据点,她的刚烈不屈,引起了幕后人物的重视,最终决定培训她为东瀛间谍。”
明嫣慢慢明白过来,试图牵起她纤细的手,柔柔道:“后来,玉绮子被派往了中原执行任务。因为一开始她热爱故土的心就不够强烈,她只是一个缺少关爱,渴望关爱的女子而已。所以,当慕夫子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奋不顾身,将自己的身、心,都殉祭到了这场爱情中去了。可是,自己国家是不能背叛的,最后,她还是做了错事,以至于丈夫被驱逐离京,葬送了一生的大好前途。”
“不错,我就是玉绮子。我的丈夫是慕染燊,所以,我改名为慕玉绮子。少夫人,你果然不是普通人,竟知道魂魄植入一说。”
明嫣恍若未闻,坦然道:“你肯对我说这些,就该早就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不是吗?你肯对我坦诚,是否因为我是慕夫子学生的缘故?”
“这些年,我一直关注着他,只是不能现身相见,我已堕入魔道,还害得他郁郁不得志,怎还有脸见他?不过我晓得你,你是他唯一的女弟子,我第一眼见你,就认出了你,只是,现在的你,长大了,变得更美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清泉镇的黄毛丫头了。这次若不是你来,我是断然不会说这么多的。”
“你心里一直有夫子,一直关心着他?”明嫣诧异,这个玉绮子,魔宫中人,究竟与夫子有怎样的一段缘?她今日说出这些话,似在求一个解脱。
承烨有些焦急,约定好以明嫣起身为暗号,一击格杀慕玉绮子,为何良机难得,明嫣一再错过呢?因隔得远,承烨只好隐忍不发,再待良机。
“当年,我就是为了他堕入魔道的”,有一滴清泪,从梦罗夫人眼角滑落,她已是哽咽,望着湖心亭外的世界,鸟语花香,似是坠入了一个梦里,久远飘忽,梦呓般道:“我自小活得悲苦,又是被逼到绝路,毁容自尽时才被迫加入了组织,所以,我训练时的信念皆是恨,全然不是为国为民。当我遇到染燊时,我得到了我从来不曾得到的关怀、理解以及爱情。我愿意为他融入中原,可组织却不顾惜我得之不易的幸福,他们以染燊的性命威胁我,为他们做最后一件事。后来事败,染燊却没有怪我,他只恨我们遇上的那样迟,如果能够早一点相遇,他会好好保护我,那定会是一场天赐良缘。我被中原王朝处死时,我的不甘和愤怒引来了魔宫的垂幸,我以灵魂向他们交换染燊的特赦,自此,我成了魔宫的卒子。”
明嫣恍然大悟,曾听同窗说起过,皇帝特赦了夫子,其实哪会有这等好事,是玉绮子出卖自己的灵魂换来的。明嫣大恸,只喃喃道:“若果你们早点遇到,还没有经历这些悲苦,那一定是段美满的姻缘,如果,如果……你背叛了家族,背叛了国家,甚至背叛了自己,忍耐无尽悲辛,等来了难能可贵的幸福,却终究没有办法守住,任谁都会怨恨的,慕玉绮子,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吧。”
玉绮子如鬼魅一般闪动,待明嫣看清,她已立在湖心亭的围栏上,衣袂飞扬。明嫣起身,只想阻止她做傻事,只是一瞬,已是不可挽回,紫色的光束凝为光矢,丝毫不差地刺穿梦罗夫人的天灵穴,梦罗夫人的肉体毫发无伤,只是那天灵穴是玉绮子心魄栖息处,这样被刺穿,已是回天乏术。
“傻丫头,我是魔宫中人,跳湖也死不了啊,你可真是单纯,还想救我呢。你这样,将来怎么在天宫生存呢,和他在一起,像你这么傻可不行呢。”湖心亭里的女子口中呕出鲜血来,梦罗夫人和玉绮子已经分离,一个安详地昏睡着,一个垂危地说着话。
明嫣心急如焚,喊着:“承烨,不许杀她,快点过来救她,她是我的师母啊。”泪水,血水,都掺在明嫣的手上,她呜咽道:“你早就知道他在,对不对,你是故意要个解脱。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你赶紧给我活转过来,不然我怎么和夫子交代,你们明明还可以挽回,我帮你们啊,夫子最疼我了,你赶快给我活转过来。”
玉绮子的身躯已是明明灭灭,显然已是垂死弥留之际,被明嫣死死抱着,愈发透不过气,道:“我生死皆由魔宫掌控,为他们卖命二十载,实在是倦了。今世被神所诛,我就可以进入轮回,修世为人,好歹还有希望与染燊再见,像现在这样无以为继的人生,我没有自我,只有一个又一个任务,我是拥有过幸福记忆的人,成不了真正的魔头,无情、无坚不摧,所以,在我意志瓦解之前,在我的幸福记忆消耗完,彻底堕入魔道之前,谢谢上天,让我遇到你,请将我的话带给染燊,希望他能体谅我,等着我再世为人,亲自跟他说声对不起。明嫣,他是不会怪你的,因为你,带给了我解脱。”
玉绮子这样美丽的女子,似在和苦难的人生道别,张开了双手,拥抱天空,眼神温情脉脉,如一朵纤细脆弱的百合,虽然萎败,却用生命散发着最后的暗香。承烨已赶来,也不顾对方是魔宫中人,只因明嫣一句救她,就把全身灵力度给她。明知不可挽回,承烨和明嫣还是一起施法,凝聚着玉绮子的神智。
“明嫣”,玉绮子自昏厥中醒来,白到透明的面庞透出一丝异样的潮红,那是她的执念,在最后一次凝聚时,散发出的力量。“好明嫣,谢谢你们……我曾见过魔君,也就是你的母亲青璃,她知道我在留意染燊的生活,非但没有怪罪于我,还暗自向我打听你的事,她很关心你呢,事事都关心,大到命格姻缘,小到吃穿用度。多亏她,我才能够知道染燊十多年来的点滴,否则,我早就撑不下去了。我感觉的到,她是有苦衷的,魔并非天生,我能被诱惑,通过灵魂交易坠入魔道,魔君自然也有可能是这样。我猜,只是猜测,你务必去见她一面,她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或许,你的母亲从始至终都是神,她眼里的焦灼与痛苦,深不见底,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能感知到,你必须见你母亲一面。”
最后的话,玉绮子说的极轻,落在明嫣耳朵里,却是惊雷阵阵,直击胸臆。她愿意相信,她是愿意相信的,玉绮子说的,是真的。
承烨的手已离开玉绮子的手,不再度送灵力,而是结成一个超度的手势,度玉绮子的魂魄转世为人。他是神,有这个能力,而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唯有这样做了。
那纯美、宁和的面庞,是魔的面庞,可明嫣和承烨一人、一神,却怀着悲痛憧憬的心,无一不想她来生幸福喜乐。
“是我判断失误,以为她要逃走,才出击的。”
“是我蠢,以为她想不开,才站起来的,害你误以为要出手了。”
承烨和明嫣就这样互相宽慰着,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第一次,执行正义的任务,令他们俩都感到了不安。
“师母”,明嫣捧着玉绮子的面庞,轻声唤道:“心诚则灵,你的下一世,一定会和慕夫子相遇的。”
玉绮子的肉身一瞬间灰飞烟灭,承烨度法将其送至清泉镇,化为春雨,泽披大地。
清风过后,只留异香阵阵。真正的梦罗夫人已经醒转,虽然丧失了短暂的记忆,可是竟出奇的喜爱东瀛风格的府邸。丞相季昶以为夫人得了怪病,暂缓了朝政,一心陪伴夫人。夫妻恩爱如斯,只羡鸳鸯不羡仙。
失去了慕玉绮子的挑拨,魔宫操纵季昶控制天子的计划流产,承烨和明嫣在没有扰乱人间秩序的前提下完成了任务,不日便可返回天宫。
季昶和梦罗夫人选购了李氏御绣庄的大批货物,并设宴欢送二人返回姑苏。大宴之时,明嫣怅然地抚摸着府邸里的一草一木,它们,无一不昭示着玉绮子生活过的痕迹,伊人已逝,幽思长存,自己该如何向夫子转达这一切呢?泪,尽情地淌涌而出……
“傻丫头,玉绮子已经获得安息,她化作春雨,泽披清泉镇,你的夫子已然感知到她对他的思念。”
承烨柔声地安慰着明嫣,将她搀扶到席间。丝竹管弦,虽然治愈不了明嫣内心的伤,但自己也不能让她独自伤心啊,绝对不能。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觥筹交错间,欢宴的气氛迅速散开,每一张无忧无虑的脸上,都充斥着了满足开怀的神色,令明嫣感受到冰火两重天的不适。
季昶设宴,所用的酒皆是价值连城的鹿血酒,梦罗夫人言笑晏晏,示意小厮给承烨斟酒。那琥珀色的酒似一条小蛇,丝丝注入酒觞,在青铜色的映衬下,分明是一汪血红,晶莹冰冷。明嫣注视着那一杯鹿血酒,白日里可怖的一幕又浮现,玉绮子的血和泪交融自己手心,由暖转冷,那是自己的师母啊,死在自己怀里,如果没有这次任务,她怎会死,是自己亲手害死了她。全天下皆欠她,就是她倾覆了天下给自己陪葬,也无可厚非,可她没有,她牺牲了自己,终结了魔宫的阴谋,而自己,就是那个杀死她的凶手。明嫣的眼死盯着那杯琥珀色的酒,双肩止不住颤抖,一个吸气,胃里便翻涌起伏,跌跌撞撞跑出去,倚着柱子只是呕吐,漫天蔓延的血红色啊,掩盖了湿地里所有的绿意,直到吐无可吐,喉口发烫,明嫣还是抑制不了起伏的心绪。
只感觉一双有力的双手从背后抱住了自己,她双腿无力,直直瘫软地坐下去,承烨也不嫌弃她,自然地把她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两个人就这样相依在皎洁月色下。
眼中的血红色渐渐淡了,明嫣看着一望无际的水泽地,青青的杨柳,嫩粉色的合欢花,虚无地扯了个微笑,“我真没用啊,只怕是好不了了。”
“都过去了,所有的罪孽都有我来背。我带你回清泉镇,把这事了一了,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承烨的声音很温柔,却句句烙在了心上,明嫣知道,自己的心里,自始至终都眷恋着他,已再也放不下了。原来爱魄归位,人的确是会有变化的,自己十三年的人生从未感到的,至深至诚的怜惜、忧惧、依恋、眷念,都是来自于魂体合一的那一刻,自己的身心是完满了,可这对承烨来说,是不是公平呢,毕竟是自己逼得他消融了自己的挚爱。
明嫣在经历了玉绮子一事后,心慈悲起来,也顺着承烨的脊背轻拍了两下,她相信,承烨会懂得她此刻的想法,那是内心深处冰心的想法,想要给与承烨爱与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