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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第二十七夜 华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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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过错都好过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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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图姆的光芒映照在从优美脖子流泻而下的黑色涧泉上,时间有如定格了一般。而他看着女孩曛黄中微微晕红的静谧侧脸,不能动弹。

仿佛轮换了生命所有等待的季节,她缓缓回过了头。

“海亚公主的死,可以准许晓蓠了解一下吗?”

图特盯着她眉眼间的宁静弧度,思索几不可见。

久违的对话,任何长度的静默都是难以忍受的。就像他知道,要让眼前本就耐心欠奉的女孩再这样等下去,她宁可放弃转移话题。仿佛她真的如他所料耗尽了性子,嘴皮略微掀动想要打破沉寂之际,他掐断了她退缩的后路。

“五天前的深夜,一个小偷潜入了公主的府邸,为公主察觉,双方发生打斗,公主被对方下手杀害。”他顿了顿,不动声息观察着晓蓠的反应,“翌日清晨,前往请安的奶妈发现了公主的尸体,联络了巡逻队到场。以上是审问府中全员的初步结论。”

晓蓠点点头表示明白,但又不由自主稍稍挪开了目光,越过他投向枝叶稀疏的绿篱间,崭露出一角的土屋。

“小偷可从公主府邸窃取了什么?”

“府邸中的财物没有损失,应该是小偷潜进去不久就暴露了行迹,我们判断他未来得及翻出有价值的物什。行凶后小偷迅速逃出,也可能与公主搏斗时发出的骚动惊动了其他人,他才大意忽略了公主身上的首饰,仓促逃入夜色之中。”

“但他还是带走了一条人命。”她重新转向他,缓慢而清晰地说。

太阳残余的热烈逐渐被夜影覆盖、侵蚀,她眼睑下的苍白突兀地明显起来。

“副官大人的疑虑也许不无端倪可寻。晓蓠斗胆认为,值得军方溯源细查。”

思绪沉窒间,他又听她清莹的嗓音响起,字句简洁却不失条理。

“我曾在市集遇到海亚公主的长子,当时他因为拾捡了别人的宝石被猛烈追赶。将军猜那宝石的来历是什么?”她舒展飞扬的眉,自问自答:“正是海亚公主家早前被盗走的绿松石。”

图特没有应答,仅仅沉静着与她面对而立。

晓蓠深知她的意见此刻之于他,一个足以指点江山的人,或者已无多少份量。只是他仍在听着,看上去全神贯注,那么只要尚存一分机会,她也要把自己的供词与想法和盘托出,为捉拿凶犯薄出绵力。对她来讲,海亚公主是古实部落的公主以外,更是祖、希瓦和赫亚的母亲,让这三个孩子丧失了至亲的凶徒,却还在逍遥法外。

她无法袖手旁观。

“这不是太巧合了吗?公主府邸一而再遭到小偷盗窃,上一回被盗取的是公主身份证明的信物,其父赠与的宝石;这次被发现而下毒手后的一路逃跑,也过于顺利,说明了两件事——此人熟知府中守卫的巡逻时间与路线,以及他清楚其内各建筑和径道的分布,所以在逃窜途中才得以免受拦截,全身而退。”

余音散尽,图特若有所思地睇着她。半晌:“你说的不错。但你怎么判别两次作案的,是同一个人?”

晓蓠胸口一紧,后背开始冒汗,面上却仍保持着冷静:“就算不是同一人所为,可是好几处细节都显示出了两次犯案间的蹊跷点,不能排除幕后涉及同一个主使的可能性。”

“凭借什么?凶器,犯人遗落的贴身物,还是目击者的证词?”

少年的每一下停顿,都令她越发词穷。

末了,图特唇角浅淡一勾:“既是凭空揣测,往后推断亦无意义,也不能摆上台面,落人笑柄。”一锤定音。

晓蓠听罢,适才还有些怔愣地睁圆了眼睛,一转眼,她抿了抿唇低垂下头。

她在笑。很细微,但她的确在笑。

不知怎地,图特觉得那抹笑异常刺眼。

以前他总不明白,她为什么能轻易被无关喜乐的言语取悦,仿佛自娱自乐是她天生的本能,如今,则是不懂自己何以再看不见她快乐的笑颜。一个人高兴并不一定需要原因,一个人让另一个人高兴,也可以全无缘由。他却似乎两种能力都失去了。

可凡事都没有绝对糟的一面。

“无论如何,你总算愿意和我说话了。”

原本仅叫他瞧见那一圈发旋的少女,刷地抬起了头。

“我……你……我不是……”犹在寻找措词,她却发现图特的注意力忽然转到了别的地方。她循着有了新焦点的视线,落在一个好阵子没见的人身上。

“打扰了,二位。”

青年迎着两道各异的目光,莞尔走近。

图特到他面前,微一点头:“辛苦你了。疫情探查的结果如何?”

两人久别初逢,伊菲玛特对少年的直接却早已习惯。

他站定,俯视却恭谨地回道:“此番实地探查,我发现疫情的发生集中在沿河地带,比邻圣河的诺姆往往整座城都是疫区。因为近水和温度适宜,蚊虫滋长繁多,同区患者间的交互传播严重,加重了病情和缩短病发后的死亡天数。

“所幸目前未形成显著的跨区传播,并非所有出现规模疫情的区域,周边都发生疫情,事态还不至于失控。在我离开期间,夏迪族长会继续与各诺姆的亡者祭司通信,协助收集疫情发展的讯息。”

“患者的遗体要做好埋葬处理,决不能让瘟疫穿过死亡之门。如果白城或者任何一个诺姆附属的亡者城容量满了,通知该城主祭司,建事院将为他们提供扩建的方案,要让他们知道,王国不会让他们孤军奋战。”

“我会如实转达到夏迪和相关祭司的耳中。”

“另外,安排发生疫情的诺姆和村落民众,包括贵族、自由民和奴隶,将身上多余的毛发剃净,下令驻城军队监看汇报。”

“这一点我已经作了通告发放给当地诺姆长,驻兵统领也会收到。”

这两个男的一见面就进入会议状态,旁若无人,但晓蓠丝毫不介意变成透明人,一方面她乐得自在,另一方面他们讨论的事情她未必插得上嘴。

只不过,从多日不见的伊菲玛特身上听到这个是她始料未及的。眼下疫情发展看似在掌控之中,可相较初夏时实有蔓延的趋势,一旦遏止不住,这场随风潜入夜的天灾将令危机四伏的凯姆特雪上加霜。

“对底比斯和还没出现规模疫情的其它诺姆,我们要加强防患。”

“的确,但是关键始终在于防患的手段。除了禁止疫区内的民众进出,迄今我们还没找到阻截病情的源头、初次传播或二次传播的有效措施。”神官锁着图特的眼睛:“即使将健康的居民迁离疫区,实行起来亦会大动干戈,此为其一;其次,我们无法保证这批民众途中不被带病的蚊虫感染。”

少年未置可否。他略偏过了头:“还是有解决办法的。”

伊菲玛特不解,随他望了过去。

“什么?”晓蓠不明所以,皱起眉与两人对视。

图特收回目光,转而看向神情专注的青年:“注意到了没有。”听似诘问语气却波澜不兴,如莲的唇梢挑起了一角。

“拂过她的风沾着一股香气。有柠檬草的味道,又不止是柠檬草。”他说着,恍然醒悟,随即转过头:“您的意思是,她会是办法所在?”

她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哑谜,压着怒气微笑拔高了声音:“二位大人谈论的事,还望不吝赐教。”

此时图特负手面向了她,眼神炯然:“蓠,把你防虫的配方告诉菲玛。”

久违的称呼让晓蓠一愣,紧随的话让她再度怀疑自己的耳朵。

接下来的日子,晓蓠的生活彻底围着调剂防虫配方打转。

所谓的防虫,就是驱虫,以蚊子等虫类受不了的气味令它们远离自身,即可达到防虫的目的。古时候没有现代先进的科技成群扑杀发育全阶段的蚊虫,不过自然界向来不乏相生相克的例子,这道理在哪个时代皆通用。

初到埃及为了不让虫子近身,她绞尽脑汁提取制成的植物香水便是一道防虫的护身符。可惜香水在高温天气下见效快,挥发得更快,她只能另择他法,弄一些香草干包旁身,但效果到底不比可以涂遍全身的香水。

身处拔地几百米的赫梯数月,她基本没为蚊虫侵扰烦恼过,踏上这片古老的北非土地不到一天,她却已有面临灭顶之灾的惊栗感。

蚊虫偏好体温高的动物,尤其是毛发偏多并且发出各种激素气味的雌性,像找到家要在此筑巢生子一样疯靠过来,这还叫她活不活!

当然,被她软硬兼施拖到船上的安蕾琦纱朵拉比她还要竭斯底里。

得益于巴菲斯特的人脉,抵达罗塞塔港口她们得到了一份不会饿死的工作,不过受了人情代表她更要对人卑躬屈膝,不谙民间疾苦娇养惯了的小姑娘却只要醒着就在哇哇叫,害得别人看见她都退避三尺,生怕她什么时候也发起疯来。

安蕾琦纱朵拉一开始还是很抵触她,不仅是晓蓠的话中伤过她,还因为在她挑剔的眼中,这女人一看就是和平民奴隶常打交道的低贱之人。

可是再骄傲的女孩都不可能不爱干净不爱美,遑论身上被流连的虱子蚊子留下一个个迷恋的痕迹,又痒又痛,特别是那时候她的头发长及了腰。偶尔被叮咬的红肿扰得醒过来,惊觉有人把弄她心爱的长发,想要怒斥但实在是困,第二天清醒记起这回事,却发现自己的头皮不再像有一堆虫子在爬行那般恶心了。于是在意外得知这个有那一点点用处的大姐姐,在捣鼓据称可以赶跑蚊虫又好闻的水后,安蕾琦纱朵拉纾尊降贵表示乐意帮忙。

回想她做出勉为其难的慷慨样子,却是帮忙变成帮倒忙,神气的眼神转为慌张,晓蓠不觉扬起了嘴角。

被亲人遣送远离争斗漩涡中心,落魄流浪的这位公主殿下,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是不是成熟了一点,个性有没有变得好相与一些?

其实她给安蕾琦纱朵拉做的事,她父亲也对她做过。

小时候她被接到伦敦的时候,头上还留着被传染回来的虱子,头皮时不时地痒,父亲从康斯丁管家口中听说了,起先担心使用碱性的洗发水会刺激到她的皮肤,就把她抱到台灯下,拨开她的头发,徒手一只只虱子地拈起,再“啪”一声捏死。

过后她想,父亲真是爱她,不然换作自己,看着那些恶心虫子在某人的头皮上爬,早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自然,要是父亲染上了虱子,她也会亲自去捉的,谁叫她也很爱很爱他。

后来,她给卡纳冯公馆的大小宠物捉过虱子,给遥远时空的小公主捉过虱子,就是没替她挚爱的父亲捉过。而事实是,不管年迈的父亲会不会真的长虱子,她这一生可能都不再有这个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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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亚端过去了有益王后养身宁神的药膳,服侍她全喝下回躺床榻上,收拾好餐盘离开寝室,交由随同的女官端走后,她才暗暗叹了口气,稍微放松下来。

饶是如此,走过庄严华丽的回廊,在卫兵和侍女的眼里,她的姿态依然是挺直的,端庄的,教人景仰。

回到女官起居的偌大宫苑,回到她分属的偏庭,走进房间,还未来得及拿出衣服更换以作休息,便听见侍女的通传。迈亚不禁疑惑起来,直至看见来人。

“民女晓蓠拜见女官长。迈亚大人贵安。”

微讶的目光定定落在眼底下被一丝不苟绑好的头发上,这姑娘的问安倒是不卑不亢,迈亚想着,淡笑着收起了眼中的审读。

“晓蓠小姐请起。”她一边回忆着和这仅有几面之缘的女孩的相遇画面,一边领她到屋外庭园的石凳上落座,“未知晓蓠小姐来访所为何事?”

晓蓠坐好,朝她轻轻一笑:“民女唐突来访,敬请女官长见谅才是。”然后她把一直牢握手中的陶罐递向妇人,“这瓶子里装的是防虫的香油,是晓蓠依照图特将军和伊菲玛特神官吩咐所制成的。请女官长过目。”

迈亚接了过来,听她讲到是香油,想了想,拔开了套在罐口的布塞,一阵馥郁香气顿时飘散开来。

她把塞子套了回去,抬起眼:“老身没听错,小姐刚刚说的是防虫?”

“没错。近段时间蚊虫引发的疫情在王国各地发生一事,女官长应该有所耳闻。”晓蓠恭敬迎向她的视线,在她做出颔首的动作后,接着说道:“由于图特将军心切王和王后的身体健康,又知民女对防虫略有心得,故嘱咐民女协助神官大人调剂出防虫的香油。这瓶是目前仅有的成品之一。”

“里面除了柠檬草和香茅草,还有月桂叶。”迈亚眼角含笑。

她点了点头,“大人的嗅觉很准。香油的主要来源确实是这三种植物的茎叶。”

迈亚安静放下因满载变得沉重的掌大的陶罐,却没有为对方的夸赞动容,“宫里也有用此三类植物制成的香膏。总而言之,先谢过小姐的好意。”

闻言,晓蓠心知这话的言外之意,但依旧得体地笑着,并未急于辩驳。

“恕民女冒昧。王宫一直存有您所说的这批香膏的充足储备,是吗?”

“自迈亚进宫以来,一直是的。”

晓蓠像是听到了想要的答案,莞尔道:“民女此次进宫前,从图特将军和神官口中得悉,与王后同胞的五公主与六公主皆是因病早世的。请问女官长清楚她们得的是什么病吗?”

女官的眉心轻轻一拢,平静目光里多了一分清冷。“不知小姐此问为何?”

她悄悄攥起了手,声音变得低沉谨慎:“是疟疾,对不对?也就是此次疫情的病症。”

场面随着她的提问愈加沉寂,迈亚从她上一番话的转变已说明了什么,可是她不能放开对话的主导权。罔顾女官渐显不悦的态度,晓蓠以正常的语速再开口。

“倘若宫中储存的这些香膏是起作用的话,随陛下王后一同迁回底比斯王宫的,年幼的五公主与六公主就不会被疟疾夺去宝贵的生命。民女也知道,王族每天都会在早晚沐浴后,涂上女官长口中的含有月桂叶的香膏。然而这类香膏不但包含其它成份,过度浓稠的香膏在气温高的日子,会导致涂抹者体温无法散发出去,汗水得不到适时蒸发反而更容易引来蚊虫。”

话音落地,迈亚紧紧看着晓蓠,“晓蓠小姐如何保证您带来的香油有效?”

她也放松了面部神经,换上怡人的笑容:“这种香油都是用植物界中蚊虫从不靠近的种类提取而成,使用时只需加三到五倍的清水调匀,在身上涂抹一层,同样早晚各一次便可。按十人的份量,这里可以使用十五天。”

虽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迈亚却明白了这姑娘耍的小心思,是以也未去刻意指正。

“小姐的头发长得不错,不过只是洁净还远远不够。”迈亚忽然站起了身,一只手摆在了陶罐的颈部,“这瓶香油老身今天收下。但愿真像您保证的有效。”

她回以有礼的微笑。

打从拜见问安的一刻,晓蓠就在有意识地观察她。这位妇人已挥别了芳华年代,但姣好的面容与五官轮廓仍流露出另一个人的痕迹,丰腴有度的体态让人知道,她并未因置身繁华之地而耽于享乐、好逸恶劳,清明的棕色眼眸里透着年岁的印记,和时间消磨不去的慈爱。

明知不该,她仍生出了许多遐想。

还有陡然满溢的感情。

“我听说,您有一个孩子,请问你们相处得还好吗?”说完,晓蓠才发现自己的肩在不停地颤抖。

迈亚顿住了脚,返过身。她再一次打量起这个女孩,秀眉削脸,大大的眼睛份外透彻,细看之下不得不承认不算出挑的姿色耐人回味。良久她笑了笑:“老身每过一段时日便会回村探望他。他过得很好。”

“是吗。”她轻声应道。

女官盯住她径直望向自己的眼睛:“晓蓠小姐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晓蓠看着迈亚微微出了神,听见她隐含薄愠的话,摇起了头。“请相信晓蓠没有冒犯之意。晓蓠不过是听闻王从小由迈亚大人教导长大,陛下和您非常亲密,所以好奇您和令郎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因此疏远而已。”

她怔了怔,旋即笑而不语。

不是不清楚对方要被惹得不快,她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嘴:“说来凑巧,图特将军也是大人村里出身的孩子,因救驾有功荣幸受封,在朝堂中举足轻重。大人可曾为此在心底有过半分骄傲?或者该说,贵村是凯姆特的一块灵杰之地?”

迈亚想了想,“图特将军救驾护国,挣来的光荣崇敬都归他自己。诚然,老身亦为王国有此栋梁由衷高兴。至于灵杰一说,圣土就是一片伟大的灵地。”

她出乎意料的回应让晓蓠蓦地静了下来,眉眼低敛在思索什么。

“若没有别的事,老身告辞了。”

渐远的脚步声中,她响起的声音有如过冬结束的夜莺振翅鸣唱。

“民女知道,女官长十分关心图特将军。日后但望能再见您造访的身影。”

“图特大人即将南征,老身也盼望在此前,晓蓠小姐好生陪着他。”

抬起视线,宁静的院子只剩下她,以及风过境时的一阵惊扰。

视野里的景物骤然模糊了棱角。耳边回荡着妇人最后的话,她握紧的手指松了又握,双眼用力闭了闭,睁开,然后仰起头,深深,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此,她还要去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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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晚昼,图特完成日程安排的工作后,并未牵上坐骑。他徒步离开了行院。

之前脚不沾地的忙碌是他乐见其成的,当然不乏推波助澜的自身原因,现下却连歇息也无暇肖想。突然间他不晓得该庆幸,还是苦笑。

惟有神知道,他有多想她。想得身心都疼了。

菲玛捎回的尽管不是什么好消息,至少令她有事可忙,令她没那么多胡思乱想的空闲。他要确保在南征古实前,不必亲眼目睹她的离开,他也根本办不到,然而如今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能令她反抗得更厉害,两人必将闹得更僵。他不打算轻举妄动,起码在有十足把握前。

但凯旋归来后呢?

她竟然怀疑他对她的爱。他的蓠,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不自信?还是说,她在未来里的认知影响到了她的想法?

不可否认,他在清晰“看见”她所来自的世界的影像时,的确大吃了一惊。可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来历,并非在进入大金字塔的时候。

他是直接进入了她的梦境。

一个简单但放满书籍的房间,睡梦中的她用探究的黑眸默默追随着他。很显然,她当时没认出他。只是她也没把他驱逐出境。只要她在内心深处对他存有一定的抵触和抗拒,就算他一开始顺利进入了她的梦,在被察觉并触发敌意的瞬间,他就会被弹出她的思维。因此在那时侯他便确认了,蓠是信任他的。

但图特不准备将这点,作为强迫她完完全全成为他的所有物的理由,即便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即便他们生死与共过。

秘密送达的武器、甘格拉公主的遇害、古实部落的集结,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而汹涌。他无法肯定有多少势力掺杂在里面,加上古实一带丛林密布,地势崎岖,此次征伐充满凶险。为了什么原因都好,他不会再像上次北征叙利亚那样,同意蓠随军前赴战线。她的疏离是很好的一次机会,否则固执如她,不可能安份留在王城,留在他的将军府。

只是他回来时,她还会像从前一样等在府邸大门,笑着迎接吗?

不。如果他此去发生了不测,他不想她就此空守下去。

那天她离去后,他回到藩篱包围的庭院对依米奥下令,加拨人手全力搜寻余下的“沙漠泪滴”和“天狼星之眼”。依据菲玛的说法,仅靠『愿望杯』,很难确保瞬时就能开启时空之门,错过最佳时机,可能就要等下一次天象。

可是啊,他怎么放得了手?

昂起头仰望,广袤的天空无限湛蓝。

忽然疑问,这一刻来临时,她会不会跟他一样的痛。想得着了神,他发现自己残忍地渴望,答案是肯定的。图特的唇边露出一丝讥诮的笑。

不知到底走了多长时间,下意识放慢脚步时,他恍觉映入眼帘的景致,依稀熟悉。

哦,他已经到家了。不过没有她的地方,还可以称作“家”吗?

“欢迎回来,图特。”

天籁响起。图特霎时反应不过来,僵硬地转过了身。

“我等你好久了。”她依旧是一身努格白的装束,眼睛一眨不眨。

他直直盯着眼前笑靥,还有纤纤双手捧于腰间的青金石铜链。

他也许无法听见晓蓠此刻的心声,不然他不会继续双脚被钉在原地似的站着。她在想,可以随心所愿凝视这个男人,原来叫人如此喜悦。

初次冷战不过维持了十天不到,以图特的退让落幕,而由于她的不敢置信、愤怒和难过,这回她拒绝正视他超过二十天。

目光不曾偏离他的眼眸,晓蓠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他。

不错,卡格绿洲的那一夜宛如噩梦,她面对不了他是图坦卡蒙,安卡珊娜蒙是他王后的事实,不管中间发生过什么,都无可改变他们的夫妻关系,也不想面对。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历史,痛恨莫名其妙坠入这纷乱又落后的陌生时代。

在离他不够一臂的地方停下,晓蓠与他四目相投,仿若回到初见的那一天,回到心动的那一天。

时间如书般一页页翻过。她不满表达过了,人也打了,收起怒气她尝试站在图特的角度去理解、去分析,回忆过去相处的种种。但人始终有脾气的,她一直没打定主意跟图特和解,他从未前来解释,她也从未找够借口。然而一连串变故叫人猝不及防,图特领下“图坦卡蒙”钦点率兵伐乱的圣旨、以赫塔因赫梯血统涉嫌战前通敌受审、伊菲玛特带回疫情传播的进展。协助调制驱虫香油的这段期间,她刻意放任自己沉溺忙碌的状态,累了就睡,一直到拜访女官长迈亚——

晓蓠小心抬起双手,打磨光滑的深蓝色宝石在晴空下莹亮闪烁:“在你们这里,一个人进入成年是在十四岁,在我的时代,人们的法定成年岁数则是十八岁。十八岁,意味着她足够成熟,有能力独立生活,并对她从此往后的每一项行为负责。你送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还愿意替我戴上吗?”

贵族大臣宅第聚集的地区本便人影寥寂,又是黄昏将至,巡视的士兵或换岗或就餐,将军府外的街道在这个时间点安静到了极致,就连心跳都震耳欲聋。

起初的惊愕恢复为沉静。她站在那里,坦率直白地讲述着,最后问,“还愿意吗”。他缄默着,沉思着,直至她的眼圈渐红,才沉声开口。

“只要你不后悔。”

回答他是一双弯起的,水光灵动的眼睛。

隔了这么多天再见到聂芙忒,是晓蓠意想不到的。确定举行成婚仪式后的第四天夜里,顶着一头金色短发的女子和她挤到了一张床上。

“你和那位将军结婚才是我意想不到的。虽然你当不成我弟媳,”聂芙忒半开玩笑地说,“但我还是很高兴。我衷心祝福你,晓蓠。”她拍了拍少女的手臂。

“你还不回去,不怕你父亲不高兴吗?”晓蓠应了句不相关的。

聂芙忒笑盈盈瞅着她:“没关系,他拿我没办法。”

“哦。”一时无话。

“你是在紧张吗?”她问道。

晓蓠瞥了她一眼:“现在很平静。不过我一向后知后觉。”

聂芙忒咯咯笑了起来。一个问题闪过她的脑袋:“你们上过床了,对吗?”

仿佛被噎到,晓蓠呆呆瞪着她,言语全失。

“嗳,别这个表情。”她径自被逗乐了,却又丢下她,翻过身盯着天顶,“我曾还听说过那位将军不是挺不起,就是对女性不感兴趣,要知道外面传的他的情史干干净净,很难让人不怀疑。不过今天看来,他会是个好丈夫。不是所有女人第二天醒来,还看得到前一晚在她们身上挥汗如雨的男人。你的运气很好。”

幽暗中,晓蓠瞧着霎时间深沉起来的女子,一边咀嚼她的话,“谢谢夸奖!虽然我不确定你究竟是不是在夸我。只要你肯加把劲,有哪位男性不在你脚下拜倒,也好省了令尊催促操心。”说着晓蓠打了一个哈欠。

应声聂芙忒侧过头,昏暗眸光里的笑意意味深长,她看着快被倦意打败的女孩,悄声道:“睡吧,明天你还得当个美丽的新娘。”

不久,身旁传来规律细长的鼻息。她敛起笑,清明的眼睛跟随缓缓闭上。

翌日黎明。

“晓蓠起床!要赶不及了!”

“你到底起不起来?还要不要和你的未来夫君觐见陛下?”

“再睡!再睡你就和这张床成婚吧!”

图特聆听一墙之隔传来的喧哗响动,余光扫过,站姿笔直的孟斯贝尔竟憋笑憋得浑身发颤。似乎一下就感受到投来的视线,传令官立刻将背挺得更直,佯装心无旁骛,并拼命绷紧抽搐的嘴角。

他几不可觉地笑了出来。

着装完毕,他在雕有雌狮头像的黑木椅上坐下,端起侍女准备的雪花石杯喝了一口水,嘴里顿时尽是清甜。

眼看不远处的水钟快要流过一圈,图特从容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

“不用怕,保持眼捷别动,我不会对你怎样的……嗳你又动了,晓蓠你到底要不要我把妆画好?”

小声辩驳:“可是好痒……”

聂芙忒微微眯起眼,声音不耐:“就好了,别给我功亏一篑!”

“遵命阁下。”不无委屈。

正当聂芙忒准备宣告竣工,眼角不经意瞄到了一个华丽身影,想要开口之际,来人却竖起了食指,示意她噤声。

“聂芙忒,你怎么不动了?是不是我可以张开眼睛了?”

聂芙忒暗暗偷笑,同时基于配合需要,她一面无声退开,一面回她:“还不行。我只是在找红赭粉。”

“好,你快点。”

不一会,她感觉到聂芙忒在她的右脸颊上下功夫,一描一描的,这一次不会很痒,就是她的动作像在画画。如果是,画的什么呢?但想到聂芙忒的保证,她坚决学习任人打扮的洋娃娃,老实坐好。

“可以了。你现在睁开眼吧。”

闭眼时间长了,最初映入的光线都像隔了层薄纱,朦胧间,隐约辨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是你?”

“是我。”

似曾相识的对白,让晓蓠的头脑有刹那的空白。

晃回神,她的注意转而被图特的盛装打扮顷刻吸走,直至他立起台面上,手柄做成莎草茎状的椭圆银镜。

背后是俯瞰攀升的旭日,光芒万丈。

图特挽扶着白纱披肩飘然曳地的晓蓠,行步在金华满盈的地毯上,迈进了同样金色满目的朝议大殿,引起满堂哗然。

她尽力维持在他的半步之后,不逾越,不退离,聚精会神间,感觉像有一半灵魂剥离了身躯,浮空观看全程的自己。

忽视诸多讶然惊艳迷茫的纷繁眼光,他们在位列最高的法老与王后的注目下一致停住了脚步,伏拜请安,同一时间,首列的乌瑟蒙斯排众而出。

她听着这位上大臣简述着图特和她各自的身份地位,二人如何为王国奋战、共过患难,最终两情相悦,图特立意将她娶为正室。

声如针落。

至高无上的前方微微沉吟,命他们免礼平身,既而问图特事情是否属实,又问她的真实意愿,分别应答后,少年法老再向众卿确定可有提出反对者,堂下鸦雀无声。如是三巡,埃及君王对图特与她的成婚予以应允,边上王宫总管扬声重复传告,两旁朝臣道贺声纷纷迭起。

她和图特默契相视,然后与副维西尔一并退下。

其间,数道来自不同方向的异样目光夹杂在众人中,自她身上一瞬而过,晓蓠说不出那感觉,但她辨别得出不是纯粹的好奇和探视。

强迫自己岔开心思,注意力却不由自主由虚空挪向了一言九鼎,手握杀伐大权的年轻国王,正是他方才接受了图特和她成婚的请求。

两个图坦卡蒙。这个念头在晓蓠心中闪现。

不着痕迹地打量高高在上的少年法老,他似乎不曾摘下皓白的面具,也没有谁清楚面具背后的喜怒哀乐,和是否如常人般有一颗害怕孤独的心。如果他代替了图特成为图坦卡蒙,当历史转到那枚齿轮上时,注定的事情又会不会发生?

念及今天是自己的新婚之日,晓蓠连忙打住不祥的猜想,将它狠狠甩出脑海。就在微小的动静间,她的视线恰好与安卡珊娜蒙撞上,年轻王后定睛望着她的眼神,有如在看一个不速之客。晓蓠不禁瑟缩了一下。

这时候,早已察觉不妥的图特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把她的不安恐惧悉数包裹在自己掌中。

晓蓠怔了怔,悄然转过头,男孩的侧脸俊美冷峻依旧,却赫然成了她看到的世界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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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很感谢您……乌瑟蒙斯大人。”

“还不改称呼?如今你该叫我兄长了。”清贵男子笑吟吟道:“我的好妹妹,快回房吧。你的夫君要等不耐了。”

晓蓠脸颊一阵飞霞。

目送乌瑟蒙斯上了马车后,她在凉风习习中折回府内,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因旁边静立的一个黑影猛然停滞。

“蓠。”

仅仅听他唤着这个单音,她便开始浑身发热。

明知道该走过去,从今晚起,她终于要进驻他的寝室,因为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可脚下偏偏像被粘住一般,动弹不得。

下一秒,眼前蓦地一暗,身子一轻,整个人就被打横抱起。

乌瑟蒙斯的话在她耳边响起。晓蓠仰起脸,痴痴凝着他沉冷轻抿的唇线,图特会因为她,失去耐性?

解答晓蓠疑问的是被粗鲁扔到地上的黄金头冠,精美繁复的胸饰、宝石项链,和利索撕开扯下的卡拉西里斯跟褶裙,才几下眨眼,两人身上就只剩下各自的纯金耳环,还有右手无名指上的金戒。

深沉目光无声落在她粗粗洗过的脸颊上,爱抚的手指随之而至。

“绽放的蓝睡莲。”低醇声线自深喉响起。

晓蓠全然没想到,图特会这般为她在赫梯庆典里贪玩添到妆容上的蓝色莲花着迷,甚至有点耿耿于怀,以至在进宫觐见前,特意效仿。可他亲手画在她右边脸上的,是花苞半开的睡莲,而非上次的含苞待放。

“只为我绽放,蓠。”

幽暗眸底有点点火光燃烧迸发,她再按捺不住,纤细玉手勾过他的脖子,抚摸相蹭,深情亲吻。

世间在两人爱的共舞中旋转,光辉灿烂。

图特的唇细细吻过她残留素淡脸孔的亭亭花骨,她的每一寸五官,纤巧如蝶的锁骨,羞涩耸起的秀峰,她小巧的肚脐,蜿蜒匍匐仿佛膜拜圣女般虔诚。

不觉间他感觉得到她的手攀上了他长形光滑的后脑,身体瞬时无可自已一颤,下腹倏地抽紧,燥热越发升温扩散至全身,连深处的灵魂也难耐战栗。他的反应和变化让下面敏感的她跃跃兴奋,腰肢不甚安份地扭动了起来。

稍稍退开,他的蓠瞬间睁开了迷离的水眸,里面倒映出星辉万千。神灵在上,她是如此的美好。

“图特……我想要你……”

晓蓠听见上方的呼吸顿时粗重许多。

相爱以来,他们肌肤相亲的次数屈指可数,前段日子的彼此疏离令今夜的热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趁着情动欲念决堤倾倒。

任何自律克制此际统统不堪一击。

图特焦躁地摇动着硕大灼烫的昂扬,挺起精瘦腰杆,迫不及待探进久违的秘园,不想幽穴早已潮涌泛滥,深入的渴望顷刻间强烈膨胀。

他想念她的热度,一如他想念她温暖包容的灵魂。

少年强势的深度进入叫晓蓠再忍不住,张嘴咬住了他硕实的肩膀,紧贴的两具身体因而契合得更加完美,好像远在诞生前,就只为了融为一体的这一刻。

“啊——”

侧头吻过濡湿的鬓发,眼睑缝隙的微凉。

“图特,图特……”

狂热律动掀起体内悸动的波潮,她下意识的低唤,唤来唇瓣覆上柔软的吞噬。

“吾爱。”声音嘶哑得不行,“你是我的。”

生命从没有这样完整过。

从没有这样美好过。

疯狂欢爱后,旖旎的潮汐退去,两副躯体依然紧靠在一起,四肢交缠,任恬静的时光从身边流过。

晓蓠累极,却并不想睡。她倚着精实的胸膛,埋进修长的脖颈,稍稍后移,便能细致打量他俊朗的脸庞。用眼睛,晓蓠一一描摹起他的五官,还没洗去铅黑眼线的狭长眉眼,高挺英气的鼻梁,刚刚以更直接的方式爱她的玉唇……

借着窗外微光,她第一次觉得,这双象征薄情的唇在夜里竟有种妖冶的性感。情不自禁地,晓蓠轻轻伸出手,以指抚触,几乎是同时,被非礼的丈夫不紧不慢张开了眼,看妻子如何偷袭自己。

一下下轻柔的摩挲,她很快发现,不但自己开始热了,对面温度也在可疑地攀升。抬起眼皮,噢,原来醒着的。

暗夜流云间,一线微光自眼角一闪即,以为是错觉,但不久,又有数缕星光划落。

“图特你看,是流星。”她静静出声。

少年依然紧紧搂着她,微偏过头,深蓝的夜空飞落银色密雨,浮光璀璨。侧边,温热的小手拉起亚麻棉被盖过两人肩膀,再钻进被下,攥住他姿势未变的手。

绚烂的流星雨漫天遍地,仿若一场盛大华丽的烟火。

无梦的一夜似是轮转过一个世纪,手脚翻动调整睡姿时,她转醒了过来。

晨熙射入,一束微光中,图特一臂高举,像是要捉住黑夜尽头的光芒,忽然,一只纤手紧贴举起,两只手十指紧扣。

少年回眸,她深情地看进有柔和光芒的黑色眼眸:“早。”

匀浅呼吸声中,清莹嗓音接着道。

“以及迟到的生辰快乐。”

微抿唇角,漾起了莲色的涟漪。

“你是神迹。是我收过最好的礼物。”

陡然泪流。

“……不客气,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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