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烟雨尘嚣终末路（1 / 1）
“初见之时，我对你做的事，我从未后悔过。”
“大皇子，你有什么可后悔的？”燕宇嗤笑道。
“即使是不光彩的手段，我至少能把你留在身边，直到我确定我爱上你。我从不后悔。”
微微垂下眼帘：“那个字，不要轻易说。”
楚辰霆将他揽在怀里，在他耳边低语道：“小宇，我爱你。”
一抹凉意贴在他的脖子上，他抬眼，极近之处的燕宇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
“我是个很贱的人，对我越好，我越不珍惜。越是糟践我的，我反而偏偏喜欢得不得了。楚辰霆，你说这话，是在求我尽快杀你吗？”
楚辰霆轻笑：“好啊，死的时候能抱着你也不错。”
当然，燕宇并没有让他的这不错实现。提膝狠狠撞上他的腹部，短刀转向，刀柄磕在他的胸口。二人距离瞬间拉开。燕宇右手旋转着短刀，道：“现在销声匿迹，我不杀你。”
“为什么？”
燕宇皱眉反问：“为什么？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偏偏放不下权力地位？”
“我不要命，是因为有你，”楚辰霆依旧满面微笑，“我不像辰霄，每件事都权衡利弊。自从见到你，强上了你也好，向辰霄宣告你我的所有权也好，请叶老去杀他也好，刚刚也好，我全是率性而为的。跟我走，我会让出皇位的继承权。”
燕宇却是冷笑道：“以我为理由暂时退出，然后日后某日凭着你在军中朝中的影响力骤然回归？的确是我们之间该有的关系。”他将短刀收入袖间刀鞘，飘然而去，“心意我领了，但我意已决，无反悔的可能性。”
****
从清晨到日暮，燕宇盘坐于树下。周遭清净无声，偶有鸟鸣，也是转瞬即静。
习武之人修习内功，在入门后也少有需要打坐练习的。他半日的静坐，不为修武，而是修心。
此一举，需要斩断无数情丝。对楚辰霄的依恋，对楚辰霆的依赖，这也许是他几生几世攒下的孽缘，偏偏在这一世尽数爆发。斩断之痛，他不敢去想，但总要经历。
又想起了那个人。外界看来，他是贤明的老臣。身世犹如一个谜，但他的功绩让燕国这个濒临灭国的朝廷只得接受。他无妻无子，不好财名，在这个国家身为人臣，所图不知何事。一般都认为，是图的燕国刺客的训练之道。
他是燕宇的老师。燕宇一身武功可以说尽是他教出来的。虽然他借口年纪已大，亲手教授之人是另一个年轻的蒙面少年，但那少年年纪尚轻不过二十，而诸多疑惑也是那人亲自解答的，他便将此人视为师。
一直以来，由于燕宇是燕国公子，训练是秘密进行的，他甚至从未见过其他刺客。燕国的刺客，传说中与一般杀手不同，并非单纯的黑暗中的刺杀者，而更像是匹夫之勇的暗夜阎王。
轻功不是最强，而坚毅的必杀之心方才是核心。所以，也许流血五步，才是燕国的刺客最为擅长的。
那个人去世前，让燕宇在亡国后凭着这一往无前的刺杀之道报亡国之仇。但咽气前，又说了打破燕宇一直所受的教育的一段话：
“我教了你五年，不是让你送死的。其实只要你觉得好，是死是活，是报仇是隐居，都无所谓。若你能想通，才是真的不负我。”
那人死于燕宇十三岁时，现在已是过去了三年，三年的平静生活，让他不敢面对真正灭国后可能经历的动荡。
然后，才是他的故事的开始。而如今已是走到了末路。一个秋天都没有走完，世事变化之快，他以前从未感受到。
他想着曾经的人生轨迹，除了那五年都是平静的很。他回忆那人的睿智，那人似乎看破世间的潇洒，如今想来他却难以做到。
在宁静的黑暗中将自己封闭了一个白昼，他终于睁开眼睛。
日已西斜，庭院内一片金色。
他愿将心化成一湖平静的死水，等待渐渐干涸，而永不起波澜。
他看着阳光消失，看着金红色最终转为灰蓝色罩在院中的房屋、植物之上。他已能看见白色浅月在逐渐加深的天空。
他坐在树荫之下，阴影在加深，渐渐与周围一体。而他的白衣却与夜色格格不入。
手掌刚落到横于腿上的刀柄，便疾速出刀。“咔”一声，格住了黑色的索命者。
“叶老，我本以为您会等天再黑些的时候再来。”
燕宇安然道，隔着两柄相交的利刃直视隐于黑暗的老人。
“一刻都不能再等了，你是容易出变故的人。”
轻笑一声：“我已和楚辰霆挑明了要取他性命，还能再有更坏的事发生吗？”
叶老不语，另一柄短剑破空而至。燕宇侧身避过，单腿弹出直取下盘。对手又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站起身，拨弄拨弄沾上少许落叶泥土的头发，掸掸衣服。
自己的心态似乎因这长坐起了些许变化。他扫视庭院，目光凝在了一处。
以前觉得叶老的潜伏是几乎无懈可击的，但如今看来，还是有迹可循。黑暗似乎有着自己的呼吸，有人的所在，那频率完美的呼吸便是被打乱了。
燕宇知道自己扎眼的衣服也没有隐藏的可能，便干脆大大咧咧地走向叶老的方向。
心平气和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内力又是进了一大层，本来自从三年前平静惯了，武功虽未退步却半点进步都没。前些日子在楚辰霄楚辰霆间左右为难，不知怎么的有一次练功突然就又上了一层。而这一次同样也是，心态一变，内功有所成就。
那人给他九层的内功，如今正是第七层。
内力流转之下，他觉得面对叶老，似乎也没什么挑战性了。
快步上前，左手短刀也滑入掌中，右手沉甸甸的感觉，他将沉重挥舞而起。
叶老有意退避，然内力突飞猛进之下，速度也是提升了不少。燕宇怕控制不好不敢过分加速，但相当于之前极限的速度，他还是能完美掌握的。
绕到叶老背后，重刃破空却似无声。
刀背砸在老人背上。燕宇故意不伤人，只让叶老暂时昏厥而已。想了一下，怕他再不知不觉地出来打乱自己的计划，于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瓶子，从中取出一根小针。
小针刺进叶老颈后，其内的麻醉药剂足以用上一天一夜。
最后扫上一眼居住了几天的小院，听得远处压抑的脚步声，看来时候差不多了。
旧王临近驾崩，太子长皇子争斗不休。
燕宇仰头看着洁白的月亮，暗想，自己的存在，能不能为今晚这皎洁挡下些鲜血。
****
王府内压抑地紧张，诸多好手尽数出击，或是早已趁夜色潜向皇宫，或是跟随着长皇子楚辰霆的队伍。
楚辰霆本人也在其中。属下的训练有素让他心中多了些底气，然而，也不知叶老那边是否顺利。叶老的武功他生所未见，虽然一度负于燕宇之手，他也并未十分在意。
但这等重要的时机，若是有一个较之叶老更强劲难缠的敌人出现，别说皇位之争的胜负，他自身都是难保。
眼看着大队人马就要出府，皇宫那边，楚辰霄必然已是知道了自己的动静。之后怎么发展，他也懒得多想。朝中的军事大臣与自己交好的远多得多，那些青年将领更是绝大多数都和自己有交情，这是他抹不去的优势，更是楚辰霄忌惮自己的最大原因。
队伍侧翼突然有一阵骚乱，居于正中位置的楚辰霆看去，看到不知从何而出的飘逸白衣身影，顿时心头一阵苦涩。
燕宇一直未下杀手，用刀背劈倒几个外层护卫，引起骚动之后便在黑暗中寻觅到了汇报集中而指令发出的位置，作为总指挥的楚辰霆的位置。
他在一人身上借力跃起，踩踏几个肩膀轻身深入队伍之中，在楚辰霆身前翩然落下。
一柄漆黑长刀当先而至。楚辰霆提刀格挡，他常年身在军旅，武艺方面又有叶老不时提点，说来在楚国甚至是全天下年轻一辈中都是翘楚。
然而面对刚刚突破到第七层的燕宇，他的武功却是有些顾前不顾后。燕宇攻势锐利而虚实相生，目标明确招式却复杂多变，不似一般军中的简单砍杀，倒更有几分像是江湖侠客的套路。
一柄沉重黑刃冷冰冰地架在楚辰霆的脖子上，周围的高手们却不敢上前来救，一为燕宇的武艺所惊疑，二是怕伤了自家主子。
“现在立马放弃。”
燕宇沉声道，眼睛直直盯着楚辰霆，映出火把跳动的火苗，反而更衬出他的沉静。楚辰霆却似毫无畏惧：“不可能。”
燕宇眯起眼：“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你的一举一动，都让我这么认为。”楚辰霆笑道，这份命在敌人手中却仍旧谈笑风生的气度，的确是不凡。然燕宇只是眨眨眼，垂目浅笑。
“好，如你所愿。”
手起刀落。
鲜血四溅在夜色中，身边众侍卫却安静如常，燕宇顿感不对劲。他看着刚刚亡于自己刀下之人，一步跨上前去，在脸侧略一摸索，随即扯下一张面具。
夜色的掩饰下，高明的易容术，以及假扮之人过分的气质，竟是当真迷惑了燕宇。
见得此幕，燕宇立即看向四周。果然，周围之人尽是用或大或小的弩机指向了自己。
提身纵跃而起，右手长刀挥成一片，拨开无数箭雨，剩下的几支漏网之鱼被勉强支起的护身罡气挡开。刚劲箭雨却也是助他之力，经由内力流转的协助，他翻出围墙。
落地，脚下一虚。收回第七层刚刚成形的罡气，贴在墙根花上几分钟将内功又运转了几个周天。刚刚那队侍卫没一个来追捕自己，大概楚辰霆早知这些人于自己也无甚阻挠，干脆便惜了他们的性命。
这一招的确很漂亮，一时阻拦自己为皇宫那边争取时间，以及企图借杀了“楚辰霆”后自己的恍惚用□□部队擒下自己的计划，这两个都在其次。
最重要的一点，这次干脆地杀了他，算是逼着自己做了这回决定了。那么下次遇见，他还敢不敢下手？
可惜，他也是小看了自己如今的心境了吧。
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楚国皇宫，他嘴唇轻弯，眼中有一丝淡然的冷漠。
回刀入鞘，他毫不犹豫地奔向那二人所在之处。
曾经的爱恨，都让它消逝了吧。他已别无迷茫。
****
灯火通明的宫殿，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他穿行于院墙房檐之上，无人察觉。
燕宇不清楚楚国皇宫的布局，但想来也是差不多的。那二人应该都在距离老楚王寝宫不远的地方，同时那附近应该守卫极其森严。
各国皇宫的布局所差无几，他按着这两条原则找去，没多久，便是顺利找到了地方。虽然不确定他们的踪迹，但也应该差不多。
想了想，他们该是在室内，自己不好进去。但琢磨琢磨自己的身份，大摇大摆去通报，应该就行吧？
他从金瓦之上翻身跃下，对突然紧张起来的持兵侍卫点点头，道：“请通报太子殿下或者长皇子殿下，燕宇请见。”
要求通报的，是内里的有且仅有的两位正主，这侍卫怀疑地看了他几眼，想想他的身手，和身边其他同僚略一商议，便对燕宇抱拳道：“燕公子稍等。”说罢转身入内。
燕宇右手在长刀柄上摩挲着，视线飘忽不定地在错落有致的房檐溜过。周围之人严阵以待，整个皇宫气氛都是相当凝重的，他却偏偏一副出尘的样子默然而立。
“公子请进。”
那侍卫不多时便出来，将他引入。燕宇随他进入，明知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种种事情，却丝毫不为所动。
这或许是七层内功的缘故，是福是祸说不好，至少燕宇如今看来是利多于弊。
正厅中，楚辰霄楚辰霆一东一西分席而坐，分庭抗礼，全大厅只有这二人是坐着的，他们身后各自站着一批人。燕宇只是随意扫过，绝大多数都是侍卫装束。反正也都不认识。之后，他在兄弟二人间来回看了几遍。
“宇，既然来了，就坐吧。”
楚辰霄微微一笑，道。燕宇挑挑眉毛：“不必了，二位都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也便无须那些虚礼。”
一句话，勉强引起的温和气氛顿时被破坏殆尽。
燕宇恍若不觉，转头对楚辰霄道：“太子殿下，请下令吧。”
他甚至已经听见另一边的上弦声，难道弩机已经是楚辰霆那边人人尽有的东西了？只是这时候别说弩机了，即使是扔座刀山倒片火海，他还是得干成这件事。
“你真的确定？”楚辰霄却是此时有些不定，也许是因为燕宇此时的态度太过坚定，“我可以不逼你……”
“不必，”燕宇道，“我自愿的。”
少年微笑而立，当真有如仙人出世，不染尘埃。席上二人看着他，都是怔了怔，俊美潇洒如昨，然他眼中的距离感却也是抹不掉的隔阂。
他们，也许都想回到曾经那不过短短的几天，只是时光不可逆，走到现在，过去的美好也都变成了奢侈的妄想。而这些都是他们亲手造就的，怨不得人。
但这二人都并非感春悲秋之人，这一分心思在肠中几转，便是被勃勃野心焚烧成灰。
楚辰霄手掌指向楚辰霆：“宇，杀了他，你就可以走了。”
燕宇点点头：“多谢。”
腰畔的长刀一声闷响，待出鞘，一直都是亚光的黑色的刀身竟是明亮幽静的一抹湖蓝，刀刃比之黑色之时轻薄了不少。反射的点点蓝光缀在燕宇衣上，明明手持凶器竟是更添仙意。
楚辰霆看他这光影迷离的刀刃，叹道：“原来你这柄凡兵利器，竟是传说中有名而从未见其实的‘烟雨’。倒是很配你的名字。”
燕宇忍俊不禁：“非也，这柄烟雨本就是那人亲手打造赠予我的，之前的黑刃是尚带一层刀鞘，这是本体。”他转转持刀的手腕，又将刀鞘解下握在左手，看看楚辰霆，“你真是君子，居然还不出手。”
楚辰霆犹犹豫豫地道：“我想过，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也许可以放弃抢这皇位。”
这话一出，楚辰霄突然瞪大了眼睛，随后紧皱眉头也不言语。那些大臣也都是不信之色。作为一半主角的燕宇却还是那副淡淡的笑：“可惜，我现在只想先杀了你。”
“为什么？”
“因为突然想通了，有些事，既然一开始就错了，何必再尝试力挽狂澜？倒不如一直走到死，至少能落个无怨无悔。”
楚辰霆站起身，盯着那张冷笑的脸：“你的错，指的是什么？”
“喜欢上他。”
这个“他”指代的是谁，自是无需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