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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如今,夜深人静的时候严宇城已不再做梦。
没有预知,也没有回忆,就像他已经失去了过去与未来。他仿佛被困在位于大海深处的小小孤岛上,寻不到来时的路,也不知将往何处去。
甚至,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连现在唯一立足的土地都会消失,那时等待他的命运只有慢慢沉沦,溺毙于深不见底的苦海之中。
他有一种感觉,那一日,似乎已经不远了。
在每一个清寂的夜里,因为魂魄无法入眠,严宇城往往只能睁大眼睛看着熟悉的房间,俯视着床上安睡的熟悉的躯体,以及躯体中装载着的那个陌生的灵魂。
更多的时候,他会穿透墙壁,到曾囚禁过陆云安的密室里去。
车祸之前那天他走得太匆忙,密室里没有来得及清理过,到现在还一直保持着当时的状态。
铁床泛着冰冷的青灰色,四角尖锐而寒光四溢的金属机关呈现被拆卸开的模样,连割破他手掌留下的血渍也还残留在被掀翻的齿轮上。
而最让他触目惊心的,莫过于木质地板上锋刃没入一半的那把刀,以及刀的旁边,干涸已久的那一洼血泊。
面对着这样的场景,严宇城不止一次地想,那次卫鸢安排人来对付他,下手的确是太轻了些。
他宁愿那个时候,凶手能将他的两只手一齐打断。如果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再有机会开那一枪,不会伤了云安?
云安半身染血倒在他怀中的影像,如今想来,比夜夜折磨他的噩梦都更让他胆战心惊。
可他想着想着,又慢慢地垂下了头。
他给予云安的伤害,又何止是那一枪?
恐怕就连他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他究竟做过了多少错事。
他亲手挑了云安的手筋,不止一次用严家最残酷的刑具拷打过云安;他曾在云安身下塞了异物羞辱他折磨他,自己却带着着鲜花出门和卫鸢看画展;他也曾笑着将惩罚叛徒的K375注入云安体内,让他夜夜承受剜心刮骨之苦……
他甚至还将云安锁在铁床上,在云安被药剂折磨得几欲昏阙的时候,刻意抱着卫鸢在一墙之隔的房间内发出暧昧的声响,一声又一声地刺激着云安,逼得他吐了血。
如今迟来的悔意啮噬着他的心,但是,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站在狭窄的密室中,面对一室狼藉,面对一室亲手伤害最爱之人的证据哀伤追悔,却无法找到他的云安,抱住他,说一声对不起。
铁床上的镣铐那日已被他拆除,可他站在密室里,还是像个戴着重枷拖着镣铐的囚徒,自知罪孽深重,却无人审判,无可救赎。
严宇城再一次地问自己,是报应么?
……
——的确是报应。
就在发问的第二天,严宇城就无比清晰地察觉到,报应这一说,再真实确凿不过。
冒牌货对陆云安的心思越来越明显,严宇城都能看出他对陆云安比对所谓的“小情人”卫鸢更有兴趣得多,或者说,冒牌货直接将陆云安视为了他自己的所有物。
陆云安对他的温驯体贴让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炽热,越来越难以自抑,终于有一天傍晚,他一把抱住了陆云安,暧昧地向他求欢。
陆云安没有说话。
一刹那间,严宇城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昏黑。
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如果亲眼见到别人与云安欢好,哪怕只是听到了声音,他也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他宁愿在那之前就去死。
可悲哀的是,现在的他,连自裁都做不到。
严宇城战栗着从昏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直接站在了阳光最明亮的窗边。
他想,风和阳光带来的伤害再残酷,终究也盖不过他内心的痛苦,那他还在怕什么呢?
如果能直接在此刻灰飞烟灭,或许对于他来说,也可以算得上一个好的结局。
然而此时已入黄昏,暮色四合,窗中照入的余晖带着一丝柔和,只给他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灼痛;风也是轻轻缓缓的,吹拂过去的时候无声无息,只在他身上浅浅地划了过去。
他绝望地想,连上天都不肯让他逃避。
可陆云安接下来的反应让他一个激灵,恢复了一点儿生机——
冒牌货正志得意满地揽着陆云安的肩膀,满心满眼的期待,陆云安却慢慢地推开了他的手,低着头,轻声道:“抱歉,主人。”
冒牌货身体一僵,惊愕地抬头,扬声道:“什么?”
陆云安微微地摇了摇头,再次道:“抱歉,主人,云安……做不到。”
冒牌货已然习惯了他的温顺,此刻忽然遭到反抗,不由得生出了几许恼火。他的脸色一点点地冷了下来,语气不善地道:“陆云安,你确定?我哪儿对你不好么?”
陆云安连忙抬头,急道:“不,主人待云安很好,可是……”他的声音低下来,半天也没有说出下半句。
男人欲望没有得到满足、觉得威严受到挑衅的冒牌货心中窝火,完全撕下温柔的伪装,甩袖就走,扔下一句:“既然你不方便就算了,我找方便的人去。”
陆云安上前一步想要拉住他的衣角,可是他刚刚抬起手就顿住了,好似想到了什么,在半空中定格了一霎,又慢慢将手臂放了下来。
冒牌货余光窥见他的这些动作,心头的火烧得更旺,一面气冲冲地往房间走,一面掏出手机,拨通了卫鸢的电话,刻意大声地道:“阿鸢,今晚来陪我?……唔,是,我想你了……谁说我总看别人来着?我心里眼里难道不全都是你么?……好,晚上我在家等你……是,我们会度过最美妙的一夜!”
说完大跨步进了房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严宇城被三丈的距离限制,随着冒牌货的脚步被拖远了,只来得及回头看了陆云安一眼,发现他低着头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追上来。
严宇城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劫后余生的他一放松,方才发觉自己的魂魄也有些虚飘起来,真是被刺激得不轻。
他一面在墙角恢复气力,一面看着冒牌货忿忿地踢翻了茶几前的小方凳,摔了桌面的笔筒,然后又打电话吩咐董夏准备玫瑰精油与烛光晚餐。
然而他一直等到深夜,卫鸢也没有前来。
被放鸽子的冒牌货怒火愈炽,暴躁地拨了号,强压着火气问道:“你现在在哪儿,出了什么事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卫鸢虚弱的声音:“城哥,今晚……今晚……不知怎么的,我……”他一边说一边喘,断断续续的,半天才说完这句话,“我……起……起不了身……可能是……吃坏了肚子……”话音中带着难以压抑的痛苦,绝非装出来的。
冒牌货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变了几变,也有些尴尬,干巴巴地道:“呃,那你好好休息,我叫医生去看一下你。”然后败兴地挂了电话。
严宇城虽然仍没有从打击中缓过来,此时也不免在心中生出一丝幸灾乐祸。
他甚至隐约猜到,卫鸢不能前来,是被动了手脚。
他想到从前自己好几次为了试探,约了女生出去,结果总被莫名搅和,面上现出透出怀念的神色。
——云安……是你吧。
而冒牌货大概也在猜有人动手脚。并不是因为熟悉陆云安的性情,而猜到了他在其中的作用,只是冒牌货他今日心里窝火,想找个借口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
他推开门径直往陆云安的房间去了,面色有些阴沉,迎面却撞上了端着一套玫瑰精油上来的董夏。
董夏见到冒牌货行走的方向,猜到他要去找陆云安,但冒牌货和往日不同的阴郁面色让董夏紧张起来,他几步追上大步前行的冒牌货,道:“主人,您是要去找云安么?”
冒牌货没有停下脚步等他,冷硬地道:“怎么,陆云安今天架子大了,我都见不得他?”他刻意为自己的脾气找着借口,“他自己不愿意服侍我这个主人也就罢了,阿鸢眼看要来陪我,也莫名其妙的出了事,我倒要问问他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好,学会了阳奉阴违,暗地里针对别人?”
董夏急道:“主人,云安他绝不会的,他——”
眼看就到了陆云安的房间门口,冒牌货挥手打断了董夏的话,上前几步拧开了房门。
门内一片黑暗,冒牌货以为陆云安已经睡下,直接伸手打开了吊灯的开关。
一片光明照出了房内的一切,冒牌货惊愕地发现,陆云安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脸色惨白地咬着牙,紧闭双眼,浑身被冷汗湿透。
“他……”冒牌货原本带着怒气的声音低了下来,不自觉地有些发虚。
董夏一字一句道:“主人,不会是云安,您看见了,他根本没有那个时间,也根本动不了。”
“他这是怎么了?”冒牌货犹豫了一下,走上去,擦了擦陆云安额头上的汗水,道,“为什么他看上去那么痛苦?”
董夏黯然道:“没有人和您说过?当初是您亲手给云安注射的K375药剂,这段时日,他每个夜晚都会忍受长时间的疼痛,如果没有解药,他还会这么熬下去。”
“难道他是因为这个才拒绝我,怎么这么傻……”冒牌货有点手足无措,他踌躇了片刻,开口问道,“解药在哪儿?”
“在您房间的密柜里。”董夏道,“可是……只有您知道怎么打开。如果没有继续注射K375药剂或者K375的解药,云安他……会死。”
冒牌货的身体僵了一下,急道:“可是,密码我不记得了!”
董夏却不像他反应那么激烈,道:“云安也不知道密码,可是我想他有办法能打开,只要您允许。”
“什么?”冒牌货盯着他道,“云安自己就能打开?”他皱了眉,疑惑道,“可是他都痛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不去取解药?”
董夏垂了眼,黯然道:“您难道不知道么?哪怕您吩咐去死,云安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的。如果没有您的许可,即便是有人将解药送到他面前,他也不会看它一眼,何况是自己去您那儿拿呢。”
冒牌货脸色变幻了一阵,终于叹了口气,道:“明日等云安缓过来,你让他到我房间来开了那密柜吧,我哪里舍得让他再继续受这样的苦。”
严宇城的魂魄正立在陆云安身后,张开双臂环抱着他,徒劳地想要缓解他的疼痛。
听到冒牌货的那句话,他忽然愣住了,一丝悲伤慢慢浮现在脸上。
——连这个冒牌货都说,他哪里舍得云安受这样的苦。可这样的苦,却正是他严宇城亲手加在云安身上的。
他严宇城压根不是混蛋,而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