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八回 解茧(1 / 1)
意乱神痴之中,我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紫菱洲。
没有缘由的,自得知纷杂大观园里有这么一处地方后,身魂便对紫菱洲自有一份钟爱。平素里,几次三番想过来,又恐浊世之身玷污了这大观园里唯一的干净地方,便也只得是于脑中想想,未及抽身而往。
水光映天,悠悠荡荡,晃着一池尚未消融的碎冰,美丽、纯净尽收在眼底、心间。
还记得第一次来时,水面之上依稀点了几丛枯黄浮萍。如今,却连这浮萍也寻不得。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人生又何尝不是这般?说得不假啊!
忆起幼时种种,再将昔日与今朝两种境况拉至眼前比较,少不得内心寂寞、忧伤。无人可诉、可依,也只有空对一池死死呆呆之水排解,黯然垂泪。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远远的,水面之上兀然响起了澄澈的梵音。不知是风声,还是我内心某一个角落里,潜藏的,幽幽呼唤。
入耳后,却也没有惊疑,只是略略叹气,仍解不得,固面着水波,自问道:“话虽不假,可如何能为离于爱者?”
语尽,低头垂眸,光洁水面之上,映出的是无瑕一张含笑美面。我的无瑕,我心心念念的无瑕。。。。。
我知道,那只是我内心世界里,灵魂空虚中产生、缔造的幻影,仅此而已。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即为离于爱者。”那空灵而飘渺虚无的声音又在响起,却忽而,基调一转:“既为还债而来,却反要逃避作甚?一切随缘,便是静好。”
“随缘,便会有爱;有爱,便会生苦。”我抬头,目光错落在远方,徐徐感慨,曼声而言;眸中晶泪耀耀。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俗世如染缸,既是入了这染缸之中,又如何能无我无相,无欲无求?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劫数,劫数。。。。。。
正忖忖度度间,只觉腰身一热。我顿然惊蛰阵阵,下意识倏然回眸,却是无瑕,不知何时行至我身后,将我搂住,实实靠在了怀里。
他如此忘情,我却少不得猛地抽回思绪,挣开,本能的退后几步。已然忘记着恼,只是簌簌惊疑与恐惧。
“妹妹,我。。。。。。”无瑕意识到自己的失常,嗫嗫嚅嚅张口,面上羞得通红,生怕轻薄了我而自此后不去理他,竟比我还要紧张。
看在眼里,料得他是无心,又因适才本就是我无理取闹,堵了他的气;这会子于这里同他会面,倒也真真缘份不浅。面上不肯输下,便迎上他的眸子,波光一转,反拿他名字做趣,岔开话题道:“无瑕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二者皆无瑕;你有何贵,你有何坚?”
无瑕起先还在因那个怀抱而忐忑不安,此刻见我丝毫没有怨怪之意,问出这句,一时竟是语塞,对答不上。
我见状,本就无心怪他,只是恼他方才将我一人撂下,径自离了我。还只当他回房去了,却原来同我一样,也是来此清净之地暗自心伤,便隐隐有了愧疚。此般僵他一僵,倒也平了。便嫣然笑笑,轻轻摇了摇头,戏虞:“二哥哥这么愚钝,却要怎么参悟?”
“妹妹不恼我了?”无瑕却答非所问的疾走至我身边,皱眉迫切而问。
我巧笑不语,牵了他的袖子,往那园中行去。一路走,一路盈盈叮嘱:“往后里切莫一人来此潮气浓重的寂寥之地,伤了身子,多少人都在牵心!”
“妹妹还说我,你且不是也来了?”无瑕面上恢复了惯有笑意,朗目灵气,心上大石俨然放下。
一听他这言词,不知怎的,我心竟升腾起一股子浓浓醋意,少不得眉心一凛,讪讪凉薄:“我哪里比得你,有什么宝姐姐啊云妹妹啊记挂着,我死了便死了,你却还是你,寻你的姐姐妹妹便是!”
无瑕一定身子,拉住我,站于原地不前,目光定格我面,潭水深沉:“你死了我便做和尚去!”
我一震,不由面上娇羞,柳眉略一纠结,轻轻推他一把:“青天白日的说这些,好不害臊!”
无瑕低头抿嘴,也是会心。片刻后,复又抬起,怕我疑心浓重,便话锋一转,沉淀:“对了,前些日子我叫袭人为妹妹送去的丸药妹妹可吃了?”
“嗯。”我点点头,“还剩得一颗。”
“袭人是何人?”
兀然的,严厉声腔漫溯过耳畔。我与无瑕俱一转身,却是舅舅贾政。
正待我们愣怔之时,舅舅已走至进前,目光有意无意投射在我与无瑕不经意间,紧紧相握的素手之上。
无瑕向来对爹爹又敬又怕,此时俨然骇住。
我虽身上柔弱,识人眼色却是会的。见状,灵巧将玉手于无瑕掌心处抽出。我知道,自我得罪了省亲的贾妃后,舅舅、舅母等人便早已多有介怀,尤其是舅舅,在我的映象里面,他从没有于我多说过一句话;有些时候,彼此之间礼貌都是能省则省。
“我问你话,怎么不答?”舅舅绕开我,径自问着无瑕。
“是个丫头。”无瑕适才反应过来,低头,恭敬回复。
舅舅听罢后,脸色一铁,愠怒:“丫头?叫个什么不好,却偏偏何人这等刁酸,叫个这般名讳!”
我见舅舅真真着恼,又恐无瑕快舌快语,把那‘花气袭人知昼暖’之事抖落而出,忙轻轻牵动无瑕衣角,暗自嘱他莫多言语,略略上前半步,替他遮掩:“是老太太起的。”
“你且莫瞒我。”毕竟碍于外祖母颜面,舅舅见我搭腔,语气略微柔和了些许,面上严厉却不改分毫:“老太太怎知道这等言词?一定又是无瑕!”
真真知子莫若父,我不由浅笑,却一时不知该言语些什么。
无瑕怯怯,想是见瞒不过了,便狠狠心,全盘托出:“因这丫头姓花,孩儿便随口起了这名字。”
“哼。”舅舅轻蔑一声,似有似无扫过我花颜,径自对着无瑕教训道:“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也不知跟了什么人,在什么淫词艳曲上面下功夫!作孽的畜生,还不快滚!”语尽,背转过身。
无瑕复又牵住我兔白柔腕,我却怔住,神思凑聚,细细忖度舅舅话中含义。
依着他的意思,却是我教坏了无瑕,于无瑕终日“淫词艳曲”淫荡?呵,倒真真可怜这极清极净的素素皮囊,却要背了这般莫须有的罪名了。想于此,蓄泪皆数流淌。
无瑕识得我敏捷心思,瞥一眼父亲,尔后迅捷于我耳畔轻声喃喃:“妹妹莫要多心,爹爹影射的是我屋子里的袭人、晴雯等,哪里敢是别人?”语尽,拉了我一溜烟便往后跑出一段路。
他这一句话,登时便解去我心之结。其实有时候,活得糊涂一些未必是错,何苦事事较真?岂不徒徒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