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三愿神虫(下)(1 / 1)
【伍】
院里的木芙蓉开过了荼蘼,开始成片凋零。房中,银梳咬着笔头,苦苦思索这次的信要如何下笔。再过半个月,就是姐姐和云楼的婚礼,她不想去,却又不敢不去。
罢了,还是去吧,否则未来几年她恐怕都要活在姐姐的千里追杀中……写明自己必定前去,犹豫半晌,银梳决定再把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简单叙述下。金钏好像有种奇异的本领,总能知道自家妹妹身旁发生的事,几天前她寄来的信中暗示她已得知银梳停在安宅许久,并语气不善地要银梳做好被家法伺候的准备。银梳当即大骇,忐忑了几天,最终决定先在信中坦白,以期正式见面时姐姐能手下留情……
将短笺卷成一小卷,塞入信茧。这是虫使们特有的通讯,两只成对的信茧,即使相隔天涯,也能将一个茧中的信传递到另一个信茧中,几年来,两姐妹就是用这种方式通信。
望着洁白的信茧,想起自己在信中说的“不日即至”,银梳眸色不断变化。她将离开这里,是真正的离开,她不会再回来。至于安歌……就让他好运气地白许一个愿望吧。她现在,好像也不那么讨厌他了。再说,那场婚礼也只是让她担了个虚名而已,何必耿耿于怀呢。
想得清楚,银梳将信茧放入锦囊,站起身来,推开木窗,感受南国秋末微凉的风。她刻意压下胸中升起的失落,并将其解释为因为再也不能见到一个长得如此像她初恋的男子而产生的遗憾。
银梳还未出言辞行,安歌便察觉了她的去意。
“去参加婚礼?”他微微蹙眉,“不想去,便别勉强自己。”“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元夕把玩着骨瓷杯,“我也该走了,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太久。”
安歌深深拧眉。“你不回来了?”
心里轻轻一疼,像被猫爪挠了一下,银梳垂眼:“我是把你当朋友,才替你着想……留着虫使在家里,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不定哪天,你就会受不住诱惑,向神虫许愿,一个,两个,三个……然后死于非命。
“你把我安歌当什么人?”他嗤笑,“我以为这半年里你已经因为我的不受引诱,暗地里骂了我千百回了。”被他说中了。银梳脸一红,心中那抹痛反而退了些,盈盈一笑:“现在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所以我才要走呀。”
抿唇,凝视那双潋滟明眸,安歌正色道:“不需要,我倒希望你留下来,一直留在这里。”银梳咬着唇,不说话。安歌瞧着她的脸色,轻轻一叹。“至少,再住几天吧。婚礼尚在半月后,不是么?”
银梳无法拒绝。
是夜,银梳摸着信茧,心中疑惑。往常她早晨寄出信去,晚间回信便至,今日怎如此反常?不得其解,看看天色已晚,她只得放好信茧,上床安歇。
三日后,银梳终于知道为何金钏不回信了。
抱着倒在安宅门口的云楼,银梳完全无力思考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何浑身鲜血淋漓。她只知道,怀里的男子气息微弱,似乎下一刻就要魂魄离体。她抱着他,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心和青石一般冰凉。
“安歌,叫安歌来!”她冲守门小厮嘶吼。
半盏茶后,她颤颤地揪住慌忙而来的男子的衣摆,仰面望他:“救云楼!救他!”安歌望着女子迷蒙的泪眼,面色明晦难辨:“你要我怎么救他?”
“用你的愿望,第二个愿望!”
【陆】
虫使是不能向魔虫许愿的,能救云楼的,只有安歌。
可安歌不愿,银梳几乎气疯了。“为什么?!”她眼中冒着冷火,往日积攒的情分在听到他的拒绝时尽数成灰,“云楼寿数分明未尽,只要你用神虫,就能救他性命!”
“不愿就是不愿。”他面色冷淡,而焦急中银梳浑然没注意到他眼中的苦涩,她气得摔盘子,用最狠毒的话激他,但男子始终无动于衷。最后银梳深吸一口气,压下肺腑中的灼痛,冷静而嘲讽地瞥着他:“安歌,你该不会是因为我喜欢云楼,所以才对他见死不救?”
安歌面色不动:“你说是就是吧。”“安歌!”银梳捏紧了拳,“别让我瞧不起你!”
面对他的强硬,银梳除了愤怒,毫无办法。回转眼眸,她凝视榻上命悬一线的男子,眼泪蓦地翻涌出来。这样的面色如死,这样的气若游丝,仿佛很久以前有过同样的情形在她面前,而她当时也是这般肝肠寸断,却束手无措。
掉过头,她走向沉默不语的安歌,走到他面前,刷地跪下……双膝却未能着地,安歌牢牢地将她扶住。“起来!”他的语气是隐忍恼怒和痛苦,但她听不出来。
“安歌,我银梳长这么大,从未求过人。”她直直地望着他,语气暗哑,“现在我求你,安歌,你救救云楼吧!”
他拧起眉,眼色染上浓重的痛。视线模糊的银梳看不到,她不断地游说:“只是第二个愿望而已,你不会有事的。救了他,我就带他走,只要我不在,你就没机会许第三个愿望,那么诅咒就不会实现……”
“够了。”安歌的声音异常平静,“我只问你,若在我和他之中选一个,你选谁?”“……这无需选择,我说了,这只是第二个愿望而已……”
“你只需告诉我。”他打断她,语气发冷,尾音却带着不自觉的祈求,“你要谁?”
他在无理取闹。银梳叹气,望住他:“我选云楼。”
安歌的瞳仁蓦然变成无底深渊,那么浓重的黑,比屋外的夜色更冷寂,沉静如死。
“我明白了。”许久,他轻声道,声音飘渺似自百尺高楼穿越而来,“给我魔虫。”“在这儿呢。我一直随身带着……”她忙忙递上象牙盒。
盒盖打开,露出里面的绿甲小虫。这样一只玲珑小巧的虫子,却竟有主宰人生死的力量。安歌静静地望着它,银梳不敢打扰他,生怕他翻悔,但眼角却不断瞥向床榻的云楼,面色焦虑。
“小梳。”他忽然唤她。“嗯?”她随口应了一声。
“云楼他与你姐姐分开了?”他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银梳一怔,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但不久就是他们的婚礼,他却莫名重伤倒在这里……”她咬唇,姐姐,你究竟与云楼怎么了?
“我想大约是分开了。”安歌却自己回答了,然后望着她,轻声道,“既然他们分开了,你也就不必顾忌,好好的和云楼过吧。”
她愕然。不待她回神,安歌抚上那只小虫,道:“请听吾愿:治愈云楼。”
半柱香后,榻上的云楼缓缓睁眼。同一时刻,离开病房的安歌,被值夜的小厮发现他倒在自己房门前。
【柒】
安歌房内。
瞪着安歌雪白的脸,银梳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刚才还让自己暴跳如雷的人。蓦地想到什么,她霍然探手,捏住他的手——触手冰凉!她心一沉,再一摸他的手肘,却是温的。
银梳颓然滑坐地上。为什么……从手足开始,寸寸冰凉,渐渐地全身如浸冰水中,直到人吐出最后体内一口热气……这分明是被魔虫诅咒的症状!
“为什么……”她手指颤抖,“明明才第二个愿望而已,为什么会这样?”
她破碎的语音惊动了床上的男子,他眼皮微微一动,她紧张地握住他的手,唤他:“安歌?”
他缓缓睁眼。银梳按捺心中的慌张,问:“究竟怎么回事?——你,你莫不是背着我偷偷向神虫许过第二个愿望了?”所以刚才他才万般不愿救云楼?
安歌用看傻子的眼神望她,她稍稍恢复理智,这才想起没有虫使在旁,对魔虫许愿根本毫无效果。那到底是怎么了?安歌怎么会变成这样?
眼见他缓缓合眼,银梳一阵惶恐,心中忽然掠过一句“若他就这么一睡不起了……”忙用手推他,“不许睡!睁眼!”
安歌脸色淡淡,仍阖着眼:“去看云楼吧,他现在正需人照顾。”“你管云楼做什么,他房里有四个丫鬟,我现在要你睁眼和我说话!”
他果然就睁了眼,蹙眉,瞥她一眼:“别闹了,我很累。”面色白得近乎透明。银梳那股火猛地就熄了,只怔怔瞧他,眼中忽然腾起雾气。
“安歌……”半晌,她轻轻道,“你别这样,我害怕……”紧紧地握着他冰玉般的手,她低低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哭什么,我没怪你。”即使你事先知道,也一样选云楼罢……这句话,他却没说出来,只是使劲儿抬起手,擦去她脸颊的泪。“乖,去云楼那里,病中的男子,最受不得美人安抚,保管他立刻对你感念三分。”
银梳的泪更止不住了。她不懂,她爱的是云楼,但此刻望着垂死的安歌,她只觉得比刚才望着云楼千百倍地痛,痛得几乎要从心中滴下血来,脑里像有什么急切地要蹦出来,一个濒死的白色身影……她猛地抱住头,呜咽自唇中泻出。
安歌又不说话了,他已经很难开口,寒气正沿着四肢蔓延上他的胸膛。他想睁眼,银梳的哭泣让他连死亦无法得到安宁,他想说话,让她不要哭了,但他做不到,喉里像塞满了冰,意识越来越远……
在抱着脑袋的银梳彻底崩溃前,金钏破门而入,夜风卷起她的大红裙摆,威风凛凛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位从天而降的女战神,身后跟着疑似正在偷笑的云楼。
“真是的!”金钏怒气冲冲,瞪着屋内里的亲妹,“早叫你别往东南走,为甚不听?作死么!”
【捌】
作为族长,金钏有其他虫使没有的能力。
两年前,银梳爱上安歌,安歌却自命风流不羁,处处留情。闻风而来的金钏找上门来,二话不说将安歌打了个半死,然后就要带走银梳。临别在即,安歌终于认识到自己真正的心意,从病榻上挣扎起来前往阻拦,结果被金钏一个大开碑手丢到路中,正巧被马践踏而过,伤上加伤,几度垂危。
银梳求安歌向魔虫许愿让自己复原,安歌却执意不从,直至银梳答应为他留下,他才松口许下第一个愿望……
次日,安歌果然好了,安府中却已经失去了银梳的身影。
银梳不信安歌从此能独爱她一人,为免将来自己因爱生恨,做下无可挽回之事,她决定与姐姐离开了。金钏将银梳带回族中,让她服下“忘川”,令其忘却一年中发生的事。因为担忧银梳会再度爱上安歌,金钏严厉叮嘱银梳决不能向东南行,以求避开安歌。
“没想到,你们还是相遇了。”云楼作为金钏的代言人,向已经恢复记忆的银梳说明一切。金钏对妹妹不听人劝以致惹出无数麻烦仍感愤怒不已,兀自咬着香糕,瞧也不瞧这边。
“金钏一收到你的信,就呼天抢地,不停地唉声叹气,生怕你又要吃安歌的亏。所以我自告奋勇,过来试探一下你们……”云楼微微一笑,“其实,那时我看似命在旦夕,但只要过一夜,便全然无事……”轻咳一声,“只是没想到,你如此心急……”急得把安歌最后一次愿望都用掉了,急得差点把安歌推进鬼门关。若非金钏和云楼及时赶到,用金钏那只魔虫让云楼许愿救下安歌,现在银梳只有抚尸痛哭的份儿。
银梳满面惭愧,云楼轻轻一笑,看向金钏,后者哼了一声,拍拍沾了云糕片碎渣的手,走过来敲了妹妹脑门一下,恨恨道:“这点出息。”
云楼和金钏走了,留那对多灾多难的小情人独处。银梳转向榻中人,却见安歌不知何时已醒了,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安歌!”她冲过去,握住他的手,“你感觉怎样?”安歌不答,反问:“‘忘川’是你自愿服下的?”
银梳一怔,忙摇手:“不是不是!”他眯起眼:“真不是?”
就算是也必须说不是啊!银梳坚定摇头。安歌轻舒一口气,缓缓合眼。银梳有些着急:“你不信我?”
“信。”
“你骗人。”她语气委屈。
安歌睁眼瞧她,半晌,忽然轻轻笑一声。“就是自愿服下的也不要紧……我那时对你,的确混账。”
自此一句,便让银梳鼻子一酸。她哑了音:“你混账的只有这件事么?那时你问我姐姐和云楼是否分开了,安的什么心?”
什么心?不过是希望银梳此后便和云楼在一起罢了。他的银梳是最好的,连安歌都爱上的银梳,怎么会拿不下一个云楼呢?只是缺少一个契机而已。
他没解释,她却心知肚明,明白他的心意,却更觉委屈,恨恨道:“我真该就永远忘了你才好……”“银梳。”他忽然出声,“发现你不记得我的那一刻,其实我有几分欢喜的。”
她瞪大眼,没等她爆发,他接着道:“我不提醒你往事,是因为我厌恶过去的自己……我一直坚信,你会再次爱上我,而这次,我会给你一个自始至终全心全意的安歌。”
他又在说好听又让人心酸的情话了!银梳这么想着,眼却不争气的红了。
“你说你爱着云楼,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始终笃定这一点,直到昨夜,在我和云楼之间,你选了云楼。”
“我那时……”“嘘,”他轻轻截断她,“我明白,你以为那是第二个愿望。但我那时真的被你寒了心,我开始怀疑,或许你真的已经忘了我,你真的,喜欢上了别人……”
安歌黯然的低语被一个轻柔的吻打断。
“你明知道的,”呼吸相闻间,她的声音轻如浮羽,“不是你像云楼,而是云楼像你,我心中,从未真正忘怀于你。”
是的,银梳和安歌之间,从未有第三个人。
“我喜欢‘全心全意的安歌’这句话。”她轻笑,“本虫使特许你用一生来证明你的忠诚。”
安歌失笑:“谨遵法旨。”
屋外,冬山惨淡如睡,然而深土中正蕴藏无限生机,只待一阵暖风,便是遍地春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