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羊大了肉好吃,就称之为“美”。这既不属于眼,也不属于耳,而是属于舌头,加上一点鼻子,鼻子就能嗅到香味。 我们中国的文艺批评家或一般读者,读一部文学作品或一篇诗文,先反复玩味,含英咀华,把作品的真精神灿然映照于我们心中,最后用鲜明、生动而凝练的语言表达出来。读者读了以后得到的也不是干瘪枯燥的义理,而是生动活泼的综合的印象。 我不愿意写小说,因为我厌恶虚构的东西。 有时候,搞那些枯燥死板的学术研究倦怠了,换一张桌子,写点散文,换一换脑筋。就像是磨刀一样,刀磨过之后,重又锋利起来,回头再搞学术研究,重新抖擞,如虎添翼,奇思妙想,纷至沓来,亦人生一乐也。 写散文,我没有那么多真情实感要抒发。我主张散文是不能虚构的,不能讲假话,硬往外挤,卖弄一些花里胡哨的辞藻,我自谓不是办不到,而是耻于那样做。 我们国内有一些人非凡迷信诺贝尔奖金,迷信的劲头,非常可笑。试拿我们中国没有得奖的那几位文学巨匠同已经得奖的欧美的一些作家来比一比,其差距简直有如高山与小丘。同此辈争一日之长,有这个必要吗? 对于语言,包括外国语言和自己的母语在内,学习任务是永远也完成不了的。真正有识之士都会知道,对于这一种语言的把握,从来也不会达到绝对好的程度,水平都是相对的。据说莎士比亚作品里就有不少的语法错误,我们中国过去的文学家、哲学家、史学家、诗人、词客等等,又有哪一个没有病句呢?现代当代的闻名文人又有哪一个写的文章能经得起语法词汇方面的过细的推敲呢?因此,谁要是自吹自擂,说对语言文字的把握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这个人不是一个疯子,就是一个骗子。 在极渺远的时代,我看就看到小品文的萌芽,似乎一出生就走着黑运,给大人先生们拿来做载道的工具,一直到魏晋六朝,我们才第一次看到人们用小品文来说自己的话,然而引起了哄笑和嘲讽,说自己话的小品文也就被埋在这哄笑和嘲讽里,度着自己的暗淡的命运。 在混乱庞杂里,我们要救救小品文,我们要小摆设,只要它真的是从内心里流出来的,我们将不眩惑于纸糊的大摆设。我们也要匕首,只要它是真铁真钢的,我们将不眩惑于纸剪的玩意儿。我们绝不能忽视了文艺里的“真”。 写文章,是交流思想、传达信息的重要手段。要想交流、传达得准确忠实,就必须注重语法修辞,不能望文生义,数典忘祖,甚至生编硬造,写出一些除了自己谁也不懂的词句。 我为什么喜欢读序跋呢?我觉得,序跋同日记一样,在这里,作者轻易说点真话。在其他体裁的文章里,作者往往峨冠博带,在不知不觉中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装腔作势,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些东西,读起来让人感到腻味,读不下去。 序跋这一种体裁没有什么严格的模子,写起来,你可以直抒胸臆,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假如把其他文章比作峨冠博带,那么序跋(当然也有日记)则如软巾野服。写起来如行云流水,不受遏制,欲行便行,圆融自如,一片天机。写这样的文章,简直是一种享受。 中国古代文学中真正的悲剧很少。罗摩故事在印度是一个悲剧,但到了中国却多被改成喜剧结尾,以适应中国人的心情和爱好,最突出的是插曲睒子的故事。这本来是一个悲剧。但《六度集经》却让老天爷出马干预,使被射死的睒子复活。 梵文是印度古代语言,不能算作中国语言,但是,吐火罗文A和B的残卷只发现在现在的中国境内,应该看作是中国古代的民族语言,用这种语言写成的剧本也应该归入中国戏剧之列。 我常想,陈寅恪先生从一个不大的切入口切入,如剥春笋,每剥一层,都是信而有征,让你非跟着他走不行,剥到最后,露出核心,也就是得到结论,让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没有法子不信服。寅恪先生考证不避琐细,但决不是为考证而考证,小中见大,其中往往含着极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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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哪几部书对我影响最大,几十年来我一贯认为是两位大师的著作:在德国是亨利希·吕德斯,我老师的老师;在中国是陈寅恪先生。两个人都是考据大师,方法缜密到神奇的程度。从中也可以看出我个人爱好之所在:我禀性板滞,不喜欢玄之又玄的哲学;我喜欢能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而考据正合吾意。 在写书、出书方面,我有一个“狭隘的功利主义”观点。我认为,出书必定要有用,对个人有用,对社会和国家有用。这个“用”,当然不应该理解得太窄狭。美感享受也是一种“用”。假如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书,大可以不必出。 一篇文章,尤其是文学作品,倘若译成另外一种文字,连叶也不能相似,当然更谈不到味了。 我从30年代起陆续读过一些美学的书,对美学我不能说是一个完全的外行。但是浅尝辄止,也说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内行,只能说是一个半瓶醋。常识告诉我们,只有半瓶醋才能晃荡出声。我就是以这样的身份提出了一个主张:美学必须彻底转型,决不能小打小闹,修修补补,而必须大破大立,另起炉灶。 我经常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除了《文心雕龙》、《诗品》等少数专门著作之外,竟没有像西方那样历史悠久、内容丰富,而又派别繁多、议论蜂起的。许多专家的理论往往见之于《诗话》中,不管什么“神韵说”、“性灵说”、“肌理说”、“境界说”等等,都见之于《诗话》(《词话》)中,往往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内容却包罗无穷。 我们中国文艺理论并不是没有“语”,我们之所以在国际上失语,一部分原因是欧洲中心主义还在作祟,一部分是我们自己的腰板挺不直,被外国那一些五花八门的“理论”弄昏了头脑。 科学和哲学的著作不得已时当然可以重译,但文艺作品则万万不能。也许有人要说,我们在中国普通只能学到英文或日文,从英文或日本转译,也未始不是一个办法。是的,这是一个办法,我承认。但这只是一个懒人的办法。倘若对一个外国的诗人戏剧家或小说家真有爱好的话,就应该有勇气去学他那一国的语言。倘若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就应该自己知趣走开,到应该去的地方去。不要在这里越俎代庖,鱼目混珠。我们只要有勇气的人! 评断一本书的好与坏有什么标准呢?这可能因人而异。但是,我个人认为,客观的能为一般人都接受的标准还是有的。归纳起来,约略有以下几项:一本书能鼓励人前进呢,抑或拉人倒退?一本书能给人以乐观精神呢,抑或使人悲观?一本书能增加人的聪明呢,抑或增强人的愚蠢?一本书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呢,抑或降低?一本书能增强人的伦理道德水平呢,抑或压低?一本书能给人以力量呢,抑或使人软弱?一本书能激励人向困难作斗争呢,抑或让人向困难低头?一本书能给人以高尚的美感享受呢,抑或给人以低级下流的愉快? 池田大作在他那波澜壮阔的一生中,通过自己的眼睛和心灵,观察人生,体验人生,终于参透了人生,达到了圆融无碍的境界。书中的话就是从他深邃的心灵中撒出来的珠玉,句句闪耀着光线。读这样的书,真似乎是走入七宝楼台,以现到处是奇珍异宝,拣不胜拣。又似乎是行在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