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一百零四)(1 / 1)
是夜,这天难得的无风也无雪,反而是皓月当空。清冷皎洁的月光铺散在在几日的阳光下扔未化完的积雪上,别有一番景致。
盈雪山是方圆几百里内唯一一座高耸的山峰,盈雪山下,便是一马平川,望不尽的大漠黄沙,如今,更是看不穿的茫茫雪原。雪原里的篝火,既可以照明取暖,也可以杜绝野兽的来袭。几顶新扎的帐篷还是簇新的,在明明灭灭的火把和清冷的月光之下,在茫茫的雪原中看来,显得有些寂寥,尤其是帐外携着刀,不时来回踱着步,形同侍卫模样的人,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点,更是显得有些突兀。帐帘上映出的人影辗动,不时低首交谈着,像是正在商议着什么大事。
“什么人?”一道裹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中,看不出半点五官的颀长身影诡异地出现在帐篷前,那些个侍卫握紧了剑,望着那在月色映照中瞧来,竟让人觉着森森然诡异的身影,不自觉的,手心竟沁出了汗。
那人对他们的问话充耳不闻,不出声,也不妄动。但他光是不言不动地站在那儿就给了那些也算是走南闯北,混迹江湖的侍卫们无形的张力,几乎压得那些人喘不过气来,那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是从心底窜出的恐惧,一种在临近危险时的本能直觉。那些人像是再难忍受这种莫名而来的感觉,挪动着已然有丝僵硬的腿脚,挥刀就往那人身上砍去。看不清楚那人是怎么动作的,只是见着,那宽大的斗篷衣袖一甩,有如烟般森冷的气息拂过颈端的同时,他们就定在了原处,再不能动。
而那人,此时就立在离帐门不过半步的地方,近旁燃烧的火把略略照亮了他唯一露在斗篷外的两瓣薄唇,也映亮了那唇上,诡异得带着几许暗嘲和冷冽的弯度。
“什么人?”帐外的动静终究还是惊动了帐内的人,几个人步出帐篷,也被那伫立在帐前,浑身透着森冷诡异的黑影骇得闪了闪步子,稳住之后,为首的那人有着一张弥勒佛般的圆圆笑脸,但目光却是犀利的冷冽,撇唇淡问。
斗篷下传来低低的笑声,有丝暗哑,修长的手指轻轻掀去覆面的斗篷,月光和火把明明灭灭的闪烁中,那张脸真真是如同鬼斧神工般的俊美无俦,只是,那俊美的面容上,镶嵌着的那双阒黑幽邃,如同飞凤般好看,却让人读不透的眸子,还有他此时面上那抹让人觉得森冷诡异的笑容,却让人由心底泛起冷意来,“慕容六爷,可是别来无恙?”
慕容劲瞧见那人,眸子惊骇地缩了一缩,但仅一瞬,他便如同一个慈祥的老者般,如常地笑了开来,“原来是索少宫主!深夜来访也不通知一声,方才属下不识深浅,多有得罪,还请索少宫主有怪莫怪啊!”
“慕容六爷的话,怕是严重了!索某不请自来,倒应是索某的不是才是!”索骥也回以淡淡一笑,不动声色。
“哪里!哪里!屋外夜寒露重,索少宫主,还是快些请进吧!”眼里思绪难辨,但那慕容劲面上却是笑得无懈可击,让开身子,热络地将索骥迎进了帐里,还忙吩咐着,“包三儿,还不快些去沏壶热茶来!今夜,我怕是要与索少宫主促膝长谈了!”
“清爽甘冽,闻之心怡,入口甘甜爽冽,真是好茶!”轻啜了一口杯中香茗,索骥不吝惜地跌声称赞,“没想到,到了关外,慕容六爷还不远千里地带来这等好茶?”
“素闻索少宫主乃清雅之人,老夫也就备了些薄礼,但愿能投其所好,这产自岭南茶树王的大红袍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只是老夫思忖着再等上几日,再亲自上盈雪山拜候,倒是没想到索少宫主倒是等不及了!”慕容劲也是笑着,但两人却是各怀鬼胎,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彼此却都是心知肚明。
“慕容六爷的厚礼,索某先在此谢过了!说来惭愧,索某就是没出息,日日里也就爱这些琴棋书画,花草香茶的,倒让慕容六爷笑话了!这深夜造访,实也是情非得已。想来,慕容六爷也合该要上盈雪山了。只是,慕容六爷到了这玉门关外,本就该索某尽地主之谊,慕容六爷不愿上盈雪山,想来是怕索某招待不周,已是万分惭愧,怎还能让慕容六爷先行拜会,自然是该索某先来赔罪才是!”索骥面上笑着,眼神却是冷凛而锐利的,话中有话,话里带刺儿。
“是倒也是!这倒是老夫的疏忽了!老夫原是万分不愿叨扰少宫主,但是,日前在那关外小城里巧遇故人,老夫也就不得不准备上盈雪山,向索少宫主讨教一番了!”慕容劲冷冷笑着,想起日前在那小城里瞧见云湛母子俩,他就恨得牙痒痒,没想到,是他太小瞧索骥了。见过他一次,那时,他是代替他父亲前来与自己相商合作事宜,虽说不卑不亢,但也只道是个面容俊秀,毛未长齐全,毫无作为的毛头小子,要有所建树只怕也还要经些时日。却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竟已长进至此,从前的毛头小子如今却和他耍起了心计,倒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儿。
索骥笑在心底,随意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一脸的漫不经心,“哦!许是见着了那位慕容六爷曾托我代为照顾的故人吧?说起这事儿,索某倒是真觉着有些对不住慕容六爷。慕容六爷托索某代为照顾故人,但那龙夫人的儿子日前寻上门来,说上要接回母亲,共享天伦,你说,人家母子团聚,我是断断没有不允的道理,所以,也来不及知会慕容六爷,就让人接走了!还请慕容六爷莫见怪的好!”
“人接走了,就接走了吧!我怎么说还得感谢索少宫主这么几个月的照顾,再说,我不是还有个贤侄女儿在少宫主那儿叨扰,要索少宫主继续费心了么?”慕容劲也不是省油的灯,弥勒佛笑容下的心思讳莫如深。
索骥面上笑着,心头却如同扎上了一根刺,这个老狐狸,还当真是无孔不入,什么都知道啊?
眼见索骥似已心有思虑,慕容劲目光一敛,居然自动转移了话题,“好了!这些就不说了!喝茶!喝茶!对了,包三儿,先去把老夫为索少宫主备的礼物先取了来,让索少宫主过过目!”
索骥淡笑着,没将慕容劲的话放在心上,倒是从方才便没瞧见之前已经被慕容劲视为心腹的易玄,他的心就强烈地不安着。
慕容劲望着若有所思的索骥,冷笑在心底。不一会儿后,包三儿回来了,身后的两个侍卫手里各抱了两个精致的盒子,但索骥的眼在瞧见那柄焦尾弦琴时,突然惨白了神色,虽然仅只是一瞬间,但也足够慕容劲探出究竟了。
“素闻索少宫主甚爱奏琴,这柄琴据说是仿蔡邕的焦尾琴所制,琴身为百年梧桐木,琴弦为上乘马尾鬃,是琴中圣者,不过老夫一介粗野之人,也不懂这附庸文雅,不知道是真是假?”慕容劲淡淡追问。
索骥幽邃的目光凝视着那柄琴,方才的恍惚隐去后,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沉稳,“传言中,蔡邕的焦尾琴就是用梧桐木所制,但那块梧桐木却是因被人投入炉中用作柴火,有巨大的声响,才被蔡邕认为是好木,制成了琴,但尾端已被火烧焦,因此命名为‘焦尾’!说起这蔡邕,倒还有这么一番典故,有一次邻居请他做客,他去晚了,主客都已兴起,席间有人奏琴,琴声间有杀气,让蔡邕心存芥蒂,然弹琴者却答曰,‘我向鼓弦,见螳螂方向鸣蝉,蝉将去而未飞,螳螂为之一前一却。吾心耸然,惟恐螳螂之失之也,此岂为杀心而形于声者乎?’”
慕容劲呵呵一笑,双掌轻击,“索少宫主果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了!”
“慕容六爷谬赞了!只是不知,这么一柄琴,慕容六爷是如何得来?”索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哦!说起这琴,倒也是有一番典故的!这琴原本是我一名属下所有,我惜他是个人才,对他一向不薄!可是日前,我才陡然发现,他居然是有人在我身边埋下的暗桩!你或许不知道,那可是条铁铮铮的硬汉子,据说他为了到我身边来做暗桩,不被怀疑,居然吞服了一种□□,不但让自己的容貌尽毁,也让自己好好的嗓子毁了,成了哑巴!而且,据说,吞服这□□的过程是异常的痛苦,不是没有人试过,但中途都应受不了痛苦而选择自尽,但他撑过来了,而且在我身边一待就是数年,我从未怀疑过他!若非他对我身边的一样东西太过关切,我想,我永远也不会怀疑他!”慕容劲一边说着,一边以余光紧盯着索骥的面容,想要找到哪怕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
“是吗?那不知道慕容六爷怎么处置这个人了?”索骥淡笑着问,还是不动声色。
慕容劲嘿嘿一笑,不再掩饰眼里的冷酷,“索少宫主,老夫虽然是一把年纪了,但都是见惯了江湖血腥的,你认为,老夫会轻易饶了一个背叛者吗?不过,老夫倒也没杀他,不过就是砍了他四肢,将他扔到了山谷里。原本是想放他一条生路的,可是后来,我有些手下才跟我说,那山谷里野狼从来都是成群成群的出没,唉!无心害了一条人命,老夫这心里还当真是罪过呢!”
“那这琴是……”索骥面上淡笑未变,似乎毫不在意方才慕容劲口中那人的生死。
“哦!索少宫主可别介意,人虽然是死了,可这琴却是把好琴!据说这琴是他主子相赠,莫说他是不是暗桩的话,这人却还是个忠心耿耿的铁汉子,这东西倒也是好东西,索少宫主不会介意吧!”慕容劲一脸的担忧看在索骥眼里,却想为之作呕。
但他表面上却还是浅淡的笑着,那笑容,那神情,都是无懈可击,“这琴,是慕容六爷所赠,索某爱惜都来不及了,哪会介意呢?对了!天色都快亮了,叨扰了慕容六爷大半夜,实在是抱歉得很,索某还是先行回盈雪山了!至于慕容六爷,倘若不介意的话,索某就在盈雪山上恭候了!”
“索少宫主盛意拳拳,那老夫也不再推辞了!盈雪山么,老夫刻日即到!”慕容劲笑着抱拳。
“既是如此,索某就先行告辞了!”索骥说着,便站起了身。
“索少宫主——”慕容劲却是不疾不徐地唤着,而后,轻笑道,“老夫还为少宫主备了份礼,据说,跟索少宫主渊源颇深,是一株能解百毒的雪莲花。不过,老夫此次出关,尚有许多事要请索少宫主帮忙,这雪莲花,老夫就先行收起,做为谢礼!他日,入关之时,再赠与索少宫主,可好?”
索骥眸色幽邃,面上淡笑如昔,“索某真是不敢当!先谢过慕容六爷费心所备的厚礼,告辞!”略一拱手,索骥单手接过那垒起来差不多有大半个人高的盒子,转身,走出帐篷,很快,便没入破晓前的极暗当中。
“这个索骥,不动声色,居然这么稳得住,城府这么深,不简单哪!”慕容劲喃喃低语着,面上的思绪不知是惧怕,还是赞赏,让人难以辨认。
“哐啷”一声,几上的茶具顷刻间被扫落,跌了个粉碎。屋里已是遍地狼藉,但索骥面色犹然铁青,“好你个慕容劲!好你个慕容劲!”
“少主——”商纭纱望着怒火中烧的索骥,低唤着,却始终不敢出声相劝。
索骥冒火的眼凝向静静搁在一旁的焦尾琴上,突然僵窒了,颤抖着手抚上那琴身,他眼里腾着恨意,嘴里咬牙切齿吼着一个名字,“慕容劲——慕容劲——”总有一天,要你血债血偿!
“少主——”商纭纱微微红了眼,虽然她不曾认识过易玄,她到‘天煞宫’的时候,易玄已经去了慕容劲身边做内应,可是,她从南宫紫罗和靳风驰的口里听说了他的一切,听到了他的隐忍,听到了他的忠心,如今,再见着少主面上强忍的悲痛,眼里隐忍的恨,她的心,也忍不住痛了。
“什么人?”索骥的警觉并未因伤痛而减低,所以,当那轻巧的足音窜进耳里的同时,他猝然回头,眼里的悲痛收拾了个干净,尽露杀气。当那道高挑利落的身影步入眼帘,他撞上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眸子时,他,却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