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八十四)(1 / 1)
冬日里的盈雪山其实很美,那些大片大片,如同鹅毛般的雪花随着漠上崖底的风在整个山林崖壁间扯絮似的纷纷扬扬。
还是那间崖顶的房,洞开的窗户下就是盈雪山那深不见底,连飞鸟也瞧不见半只的断壁绝崖。只是这间特殊的刑房,如今关的不再是封离湮,而是柳晏笛。这几日来,她的身子在大夫和展佩兰的细心调养下,总算是见好了,只是时不时还会害喜,但较前些天苍白的脸色已经丰润了许多。屋里,燃着旺盛的炉火,柳晏笛却是怎么也睡不安生,怕翻来覆去反是吵醒了白日里照顾了自己一整天,这会儿因累极而熟睡的展佩兰,她索性轻手轻脚地披衣起身,立在半开的窗户前,望着窗外在月光里翩跹的雪。
门,毫无预警地被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迈进门槛来。她闻声回过头,撞进的是一双她未料想会在此时此地瞧见的阒黑而幽邃的眸子,那是在她梦里曾出现过千百次的场景,可是,梦里的他不会这么真实地站在她面前,就连他眸里隐约的温柔都是那么的真切。所以,那仅是在她眨眨眼的一刹那,她就相信了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然后,她笑了,那朵灿烂的笑花是他们成亲以来已经惯于出现在她面容之上的甜腻,没有多加犹豫,她朝他奔去,伸出双手环住他的颈子,投进他的怀抱里,沉浸在熟悉的温暖和安定中,她轻阖上了羽扇般的眼睫,“你当真还是来了?”
云湛搂紧她,那力道是害怕失去的一种确定,确定她真的是安然无恙地在他怀中。手,轻抚过她的发,云湛忐忑了多日的心,总算在拥抱住她的这一刻,平复了,薄唇边泛起浅浅的弧度,“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太慢了!”
“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你涉险!”柳晏笛还是闭着眼偎在他胸口,聆听着他胸腔间规律的跳动,声音又几丝闷闷的,即便她有多么想见他。
“你明知道不可能!”云湛也是浅淡,但却坚定地应道。
柳晏笛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是啊,她早就知道不可能的!可是,她毕竟还是不愿啊,不愿成为他的负累,更不愿意他为她而受到丝毫的要挟和威胁。
自然是听到了她轻浅的叹息,云湛却只是稍稍挑了挑眉,而后,他像是陡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她稍稍推开,而后,目光在她全身上下扫了个遍,“还好吧?”
眨眨眼,柳晏笛片刻后才想明白他的意思,弯唇而笑,“都好!只是一路上折腾了不少,让我吃什么就原样吐出来!”抬起眼,瞧见他苦思似的紧锁了眉头,她伸手抚上他紧锁的眉间,像是要抚平那眉间的纠结,“好了!你瞧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很多人都这样的。再说了,我都笑着,你也不许给我苦着个脸让咱们孩子瞧见,倘若他生出来是个大丑脸,看我饶不饶你!”柳晏笛说着先是佯怒地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口,而后,又展颜而笑的伸手戳弄着他僵硬的唇角,“来嘛!笑笑!”
云湛稍显艰涩地扯开一抹笑痕,而后伸长双臂,再拥她入怀,带着愧疚的叹息在她耳畔轻轻响起,“我会尽快救你们出去!”柳晏笛眸光微暗,这始终是他们共同的想望,倘若能平安脱险,她怎会不想与他白头到老,生生世世,可是,世事往往难料,明天会怎么样,谁能说个清楚?带着几许不安,柳晏笛双手也是紧紧环绕着他的腰,多希望时光能停驻在这一刻,即便,是地老天荒也好!
一声细若游丝的抽泣突然传进耳里,云湛浑身肌肉紧绷,眸子里泛起杀气,冷凛喝道,“谁?”
柳晏笛蓦然回神,却像是陡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自责道,“瞧我糊涂的!云湛,你来!我让你见一个人!”话落,她不顾云湛眼里明显的困惑和狐疑,她硬是拉着他走进帷幕后的内室。
当云湛走进帷幕后,抬起的眼,触到一张泪流满面,即便是如今平添了几丝皱纹,却仍然绝丽一如往昔,十八年来曾出现在他梦境当中无数次的容颜,那双盈着泪,一如往昔般温柔慈爱,在梦境里纠缠了他十八年的眸子,他绝不会错认。那是……云湛陡然间僵住,那一瞬间,他满眼满脑都是一片空白。纠缠在眼前的,却不知是十八年前,噩梦来袭前的幸福快乐,还是十八年来时时煎熬的仇恨与伤痛。不期然的,望着那双眼,他眼里也氤氲了什么朦胧的雾气。
望着眼前错过了十八年的母子,柳晏笛眼底也有动容的泪光,她扯扯云湛的衣袖,低声催促道,“云湛!”
云湛回过神,望着面前那双隐含着期待与希冀的泪眸,他张了张嘴,那句称呼却终究是梗在了喉头,吐不出,也咽不下。就从确认了封离湮的身份开始,他就已经确定了娘亲还活在这个世上,可是,却终究没有预备有一天他们还能这样相见。
“云湛,你怎么了?快叫娘啊,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娘一直都在找你,从来没有放弃过!”柳晏笛又扯了扯他,拧眉催促。
展佩兰的眼,暗了暗,但很快便被慈爱所覆盖,能再见到长大成人的飞儿,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她还奢望什么呢?她温柔的眸子注视着十多年没见,但她仍能在第一眼,便确定那是她的飞儿的昂藏男子。这是她十月怀胎,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那是她曾全心全意呵疼了数年,牵肠挂肚了十八年的儿子啊,更何况,他,是那么的像他死去的父亲。“算了!晏笛,你别逼他!我知道,是我这当娘的太差劲,没有照顾好他,害他小小年纪就吃了这许多的苦,他怨我,那也是应该的!”自然而然了,折腾了她十多年的愧疚又盈满了心扉,她直觉的,云湛的沉默由此而来。
“娘,你误会了!云湛他不是这个意思!”柳晏笛急了,她知道的,云湛根本就没有怨怪娘的意思,可是……她再轻揪了云湛一把,这人,怎么就是不肯开口呢?
不是!不是!他没有怪过娘!真的从来都没有!他还记得当年柔弱的娘亲是怎样为了保护他,努力地挥动着那把长刀,他还记得那些腥红的血是怎样沾染上娘亲一向纤尘不染的雪白裙裾,他没有怨,也没有恨,相反的,他又多么高兴娘亲还活在这世上,又多么高兴这一刻他们还能母子相见,突然间,望着展佩兰伤怀背转过身去,因为啜泣而隐隐耸动的肩头,他心下针刺半的疼,“娘!”他沙哑的,但却虔诚的唤了一声,那是他十多年来未曾在开口,却在心底呼唤过千百次的“娘亲”。
展佩兰怔住,好一会儿后,才不确定地转过身来,眼里,隐约的,全是期盼。他刚刚,叫她什么?
“娘!我从来,从来就没有怪过你,真的从来没有!相反的,我有多么高兴,有朝一日,我还能再见到你!”待到那第一声叫出之后,也就不再那么难了。云湛弯了弯唇,却再也笑不出幼时的调皮与天真,其实,他更怕娘亲见到如今这样的他,反而会失望。
展佩兰却是返过身来,紧紧抱住云湛,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飞儿——”她的飞儿真的已经长大了,如今的他,已经如他父亲一般高大了。天哥,如果你在天有灵,可高兴么?
久违的呼唤在耳边响起,云湛却再忍不住流了泪,可这泪却是欣悦的,哽咽着,他再低唤了一声,“娘!”
柳晏笛欣慰地瞧着眼前的一幕,眼里,也忍不住湿了。云湛抬眼望着她,伸出手,将他揽进怀里,抱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云湛突然在一刹那间,明了了幸福。
“云兄,这天,可是眼看着要亮了!”门外,传来索骥清冷的嗓音。
云湛陡然一怔,恍惚间才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不过花了一刹那的功夫来整理情绪,再抬头时,他面上的感性已经收拾了个干净。抬起头,他冲展佩兰和柳晏笛笑笑,带茧的手指轻拭去柳晏笛面上的泪痕,“等我!”话落,他旋过身,便欲离开。
“云湛!”柳晏笛忽略不了心底的不安,骤然出声唤住他,她是了解他的,所以有些话,她定然要先跟他说,抬手抹去残留的泪珠,她眼底的坚韧一如冬日傲雪迎霜的冷梅,“我会好好照顾娘,照顾自己和孩子,在这里安心等着你来!可是你记着,我要你好好的!你答应过我的,要陪着我,一起迎接我们的孩子出世!”
云湛没有回头,握剑的手,紧了紧,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喀喇”一声,门再度被落了锁,展佩兰环住柳晏笛,上苍何时才能眷顾他们一家?不要再这么折磨他们?
天光微露的时候,云湛下了盈雪山,然后,见到了在山脚下焦急来回踱步的花絮蝶和封从潇。见到他,花絮蝶连忙奔上前来,“破月!”
“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弄影有多担心?我们四处找了个遍,看来,你是当真上了盈雪山!”封从潇责备的口吻下,却是不容忽视的关心。
“你去找了索骥?”望着他淡漠的眼,花絮蝶一切明了在心里,淡淡问道。
“嗯。”只是淡应了一声,云湛面上,还是平静。
“你当真要把东西交给索骥?”花絮蝶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地追问,她清楚那东西对破月来说有多么的重要,她不相信他会舍得。
“没错!那东西是我爹留给我的,也是我们龙家为何惨遭灭门的重要关键,我一直想借着它查个水落石出!可是,如果用它能换回我重要的家人,那么,我不会舍不得!我相信我爹,他也不会怪我!更何况,我爹要保守的秘密,只靠我的半块寒烟玉珏,是没有用的!就算给他们了,那又如何?再说了,如今,交易成不成,还得看看索骥怎么做!”云湛面上浮起一抹沉冷的笑,可紧接着,胸口一阵闷痛,他喉间几许腥甜,步履一个不稳,他忙以剑驻地,险些跌倒。
“破月,你怎么了?”花絮蝶惊见他面色青白,忙促声追问。
“我没事!”不过仅是刹那间,云湛却已经若无其事地站起,“慕容劲这两天就要到了,我只希望,索骥那边不要变卦得好!”话落,他跨步而走。他身后,花絮蝶望着他的背影,一双眉,却纠成了千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