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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上的各色花灯,碎在潋滟迤逦的河水里,悠荡着从视野里,飘过。手里的酒坛已经半空,但他没有醉,只是时不时低头端详着始终在指间摩挲的物件。那是一块通体晶莹灵透的翠玉,上精工雕琢着山川河流,栩栩如生,却不是完整的一块,本该是完整的圆,却是硬生生缺了一小半,不多不少,却恰是一弦月的形状。恨了多久,等待了多少,放弃了多少,失去了多少,如今,这恨,终将是得以释放的时候了。
握着缺玉的手掌,紧得指节泛白,男人半隐在夜色中的容颜陡地,有几分模糊难辨。
在房里多了一抹属于旁人的气息的第一刹那,横跨在窗槛上的人便已敏锐地察觉,回过头,对上一双一贯戏谑调侃,满不在乎的眸子时,他一向冷寂的容颜却破天荒地的有一瞬间的震愕,但仅只是刹那间,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然,“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见可爱的小蝶儿的。我可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你,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在双月山庄做生意才是!”来人一脸的吊儿郎当,手里兜转着一只沙色的扳指,缓缓踱近。
“什么意思”云湛有几分不耐地皱了皱眉,他最好有话直说,他没那个兴致陪他打哑谜。
那一袭杏黄长衫的俊秀男人,额间晃荡着一缕长长的发丝,略略遮掩了眉目,却遮不住眼神中的兴味,他望了云湛片刻,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开来,“破月啊破月,最近是有什么人,还是什么事,居然让你分神到警觉全无,居然被小蝶儿给唬弄了?”
云湛先是疑惑地望向他,然后,敛目中的刹那,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贯冷寂的面容有一刹那地扯裂,然后,他骤然起身,只是抓起搁置在桌上的孤鸣剑,便头也不回地狂奔出去。
“要走却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真是没礼貌啊!”房内的人望着已经瞧不见云湛人影的房门口,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然后,夹起一块桌上的糕点扔进嘴里,感觉还不错地点点头,然后,索性一手端起盘子,他足下一点,整个人从阁楼洞开的窗户中,急射而出,风,从秦淮河上贯入,吹得窗户噼啪作响,门内,却已静无人声。
月光,透过半卷的湘妃帘,洒入淡月居内。窗外的桃花已经谢了大半,剩下的,在夜风的吹拂下,四散飘零,好一场曼妙的花舞。
矮几上的香炉里腾袅出夹带着梅香的白烟,柳晏笛立在窗边,迎着风,思绪,却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
“小姐!小姐!”在一旁说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家主子居然在神游太虚,自己方才说的话,她一点也没听进去,梅香忍不住气嚷地噘起一张嘴,拉高音调唤起了自个儿主子。
柳晏笛这才恍惚着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回身坐到桌旁,一边执起茶碗,想要喝茶,一边神不守舍,敷衍似的问道,“你刚说什么来着?”
梅香的嘴噘得更高了,但也不敢跟自个儿主子动真格的生气,不甘不愿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说,今年也不知是怎的了,往年里庄主就算是过整十大寿也没见庄里这么热闹过,这今年庄主的寿辰还在月后,居然什么山西胡家堡,大明湖畔陆云庄,还有那些个平日没什么交情的名门正派全都上门来了,这些天真是让我们下人好忙!”
“哐啷”一声,柳晏笛手中的茶碗却从手中滑落,跌至地上,摔了个粉碎。
“小姐?你怎么了?”梅香愣愣地抬起头,却茫然地瞧见主子的神色恍惚,面色却是难看的煞白。但她还未反应过来时,柳晏笛却已经拔身而起,提裙疯了似的冲出了淡月居。
“封大哥——”疯了似的跑过蜿蜒的长廊,红绫的裙角在夜风里飞扬,柳晏笛苍白但仍然雅致的面容上写满焦切。
“晏笛,怎么了?”封从潇望着飞奔而至的佳人,由衷地晕开一朵温柔的笑靥。
“为什么?为什么庄里会突然多了那么多高手,这是为什么?”柳晏笛问,那双慧黠双目里满满的焦灼和再也难以掩饰的担忧却让封从潇的笑容瞬时冻结,他清楚,这样的担忧后代表的,究竟是什么。眼见着封从潇沉默,柳晏笛却反而是更急了,一手,揪上封从潇的衣袖,用力摇晃,“封大哥,你倒是说话呀,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的!”心底陡然一阵愠怒,那是第一次,第一次封从潇竟然侧过身,甩开了柳晏笛的手,深吸一口气,他稍微平缓了一下情绪,面上依旧紧绷,“云湛接下刺杀你爹这笔生意的事,已经传遍各大门派,他往日里杀人如麻,满身血债,如今,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江湖有志之士齐集,你认为,他还能跑得掉吗?”他回头反问柳晏笛,那张雅致清丽的容颜上令人心惊的惨白,却让他心头一抽。
柳晏笛踉跄了两步,摇着头,神思恍惚,“不会的!不会的!这明摆着,就是一个陷阱,他不可能那么笨,他不可能会来的,不可能!”才这么说着,她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似的,用力摇头,回过头,瞧见封从潇眼中的担忧,她的心中又燃起一丝希冀,手,急切地再度扯上他的衣袖,她仰头望他,满眼哀求,“如果他真的来的话,那,封大哥……”
“你知道不可能!”封从潇呼吸一窒,别过头的同时,扯开她揪在他袖上的手,别开眼,不去看她,心底,却还是忍不住刺痛,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这么伤着他的同时,满心满脑却还只是另外一个男人?闭了闭眼,他尝试咽下喉间的苦涩,却只是将之蔓延至心底,“晏笛,你知道的,你要求的,是不可能的,我做不到!”侧过头,柳晏笛含泪的眸子让他狼狈地转过身,避开,“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知道吗?那是拿着尖刀,在一刀刀剜我的心!”他低吼,虽然明知柳晏笛早已聪明地知道他对她的心思,可是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在她面前坦诚自己的心意,即便是绝望,即便是难堪。
“对不起!对不起!封大哥,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的……对不起……”柳晏笛突然哭了起来,泪如雨下。她以为,她可以的,可以在离开他之后,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将一切遗忘,就算不能淡忘,也可以将之封存在心底。她以为,她可以的,可以就算那么痛,痛过一回又一回,也终会习惯这疼痛的滋味,然后,戒掉这疼痛的瘾。她以为,她可以的,可以再不在乎,再不要在听见那个名字,想起那个人时,还让心,无法抑制地痛的抽搐。她以为,她可以的。可是,到了如今,她才知道,她曾经以为的可以,全是奢想,她怎么会像自己走到如斯不堪的境地?她要怎样,才能逃开这样不能自主的命运?
望着她因哭泣而耸动的双肩,那在月色绰约中愈显纤弱的背影,封从潇眼底苦涩流泻,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原来,这才是他的位置。或许,他早该承认,他,只能站在她身后,默默守候。
风,倏起。树梢上残落的两瓣粉红打着漩儿,轻飘飘落至月牙湾的湖面上,两圈浅浅的涟漪过后,波平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