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1 / 1)
净慧大师无奈地带着我走出宫门,坐进回王府的马车,路上倒并不颠簸,可灵儿却不再看窗景,而是靠在我的怀中,头枕着我的胸口。
路上我挑帘,举目朝窗外望去,只见来时还清清静静若无一人的街道,如今却四处都是奔跑着拖家带口的行人,见到此景,我心中不禁升起疑云。
灵儿一言不发,只是紧皱着小小的眉头。
净慧大师唤道: “静心吶……”
“嗯?”
“蛮族早在前些日子,就已打到黄河边了,如今怕早已过了黄河。”
“……”
说着净慧大师长叹一声:“老尼收容了许多难民,他们逃难来相告,京城危急,乃是实情。可惜皇上皇后心中无家国,却另有执着,如何不让人痛心?”
闻言,我亦垂目,心中难过道:“是。”
“国运衰微……国运衰微呐……不知又有多少生灵要因此涂炭……”
“那……荣王爷……”我的话音未落,四周便蓦地响起一阵阵嘈杂之声,仔细分辨,竟是喊杀……侧耳凝听间,我不自觉住了口。
那声音似乎是由远及近,伴着越来越清晰的嗒嗒马蹄乱踏,净慧大师面带悲悯地摸了摸灵儿的头,嘴角不禁苦笑: “谁不想安享太平?谁不想富贵安逸?王爷虽早年钻研奇门,在看相风水一事上也算有些造诣……但王爷与镇国侯分掌盐铁,利欲已蒙蔽真心,如何能看清兴亡事?”
“城东门破了!城东门破了!”乱中,有人大喊着,声音如剑般刺穿了马车护壁,落入耳中。
我抱住灵儿的双臂,不禁微微颤抖。
净慧师傅握住我的手:“城南三十里,有座古庙,你带着灵儿出城去……先去那里歇脚。见到主持,便说是老尼门下便是。”
“可……”
“快去!城一破,皇亲国戚,全是刀俎下的鱼肉……如今万不可回王府了。”
“那师父您……”
“京城不日定会成血海,老尼身为佛门中人,留在此处,也好救死扶伤,超度往者……你带着灵儿,快走罢。”
“……”我咬咬牙,抱起灵儿便跳下马车。
“若是遇见蛮族截你,你便自称是蛮族国师金轮法王座下的弟子……他们一时便不会为难。”
“是,静心知道了。”
下了马车,只见街上全是四处奔逃的百姓。
一阵兵荒马乱中,我抱着灵儿逆着人流穿插而行,又顺手从地上抓了一把灰尘,给我和灵儿都抹了脸……
跑了不知多久,却见曾经熟悉的街道上如今面目全非……早晨还宁静的道路,如今四处都燃烧着的烈焰,发出脂肪烧焦的恶臭,中原士兵的断臂残肢乱滚在地上,周围满是插满弓箭匍匐在地,却还不断抽搐的身体……
我抱着灵儿不断地前行,疮痍满目,灵儿泪流满面地死死攒住我的前襟。
终于跑到西门,只见城门一片混乱,乱中蛮族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兽毛皮甲,齐齐涌入。见男子便砍杀,我把小灵儿按在怀中,那些人许是见我是出家人打扮,竟没管我,径从我身旁冲了过去。
那日,我抱着灵儿,连夜出了城。
那日,皇宫贵族尽皆被掳。
建都时以为固若金汤城池,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破了。
贵戚皇亲仿佛昨日还莺歌燕舞,如今一转眼,尽成了阶下之囚。
赶到城东三十里的古庙时,已是夜半更深,一位老僧佝偻着背,掌着一盏微灯等在门口,一见我便将我迎入,道:“净慧大师早说你要来……”
我抱着灵儿跟随进入,老僧带着我走了偏门,穿过众僧休息的厅堂,进到主持的卧室。他反身关上了门,又在卧室中打开一扇秘门暗道,对我道:“贫僧是本寺主持,你藏在此处,外人不知,每日会我会送饭来。万不要发出太大声响。”
我点点头,抱着灵儿便侧身进了密室,门再次关上,只留一个风口,灵儿在黑暗中紧紧地靠着我,轻声唤道:“姑姑……”
“怕么?”
灵儿将头埋在我怀里,没有说话。我用极低的声音,为他轻唱着心经:“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灵儿的手紧了紧:“姑姑,我不怕。”
“姑姑也不怕,”我吻了吻他的额头, “姑姑要护着你,活下去。”
第二日第三日,那老僧每日送两顿斋饭食,到了第四日,老僧打开了密室门,道:“已打听清了,蛮族如今并未派人抓捕小世子。”
我牵着灵儿走出密室:“多谢这位长老。”
老僧叹了口气:“但此寺,不日便要被蛮族国师金轮法王征用了,以后我中原佛门弟子,都要受蛮族金轮法王管辖。明日,金轮法王便会派下一名僧官接替本寺,你们在此不再安全,不如一路向西南走,西南水产富饶,易守难攻,入了蜀便是天府之国,不难化缘,乃是最佳路途。”
“静心明白了。但还有一事,想求长老。”
“请讲。”
“灵儿的僧袍,金丝绣线,可否请长老赐一件寻常僧袍?”
老僧点点头,“自然。”
不久他便拿来一件适合灵儿身材的普通灰僧袍,并给了我一件寻常和尚穿的僧衣,与一个干粮包裹。
灵儿换了衣服,我亦裁布裹了胸,穿了和尚衣装,装成一对寻常僧人师徒的模样,背着包裹,告别了老僧,离寺便上路了。
“灵儿,以后行路中,若有外人在,千万莫叫我姑姑,叫我师父。”
“灵儿明白。”
我和灵儿走着走着,不久便遇到了城外难民的队伍,混在难民中,随着他们人流的挟裹,我们一点点向南边走去。
行路数日,渐渐从难民中,一些城破二三日逃出的百姓口中得知,原来蛮族攻下京城当日,便斩了皇帝与一众亲王,而其他皇亲贵戚,不久也要一并入斩。
据说是因为那日破城,发生了一件事,激怒了蛮族统帅,这才赶尽杀绝。
原来蛮族与我中原审美不同,众蛮族军士在猎场一捉住逃窜的皇后,便惊为天人,将其绑缚进献给了蛮族统帅。那蛮族统帅刚斩了皇帝,首级还血淋淋地摆在床头,便与荣贵妃同帐亵玩,荣贵妃何等柔情蜜意,将那蛮族统帅哄得十分开心。
蛮族军士缚来皇后,那蛮族统帅一见之下,更叹中原饶美,便要玷污皇后,皇后自是不愿,口中谩骂不止,蛮族统帅便欲用强,荣贵妃在一旁却伺机扑上,袖中藏着匕首一刀便刺中了蛮族统帅小腹,护在了皇后身前。
那蛮族统帅一怒之下,拔刀一刀便穿过了荣贵妃,亦刺死了皇后。荣妃覆在皇后身上,两人被一把弯刀定在了一处,血染红了大帐。蛮族统帅余怒未消,攻城略地都毫发无损,如今却被一妇人刺伤,这才下令杀尽皇亲国戚以雪耻。
不过这些烟云过眼,已与我们无关了,如今我和灵儿,最重要的是活下去……随着难民的队伍,继续向前走着,却忽见人群中有人携老提幼地奔跑起来,我忙问身便擦身而过的一位逃难者,“这位施主,前面可是发生了什么?”
那人回道:“那些个皇亲国戚,给蛮族大爷们关在笼子里,说是要拉去下一城城头,就要问斩,还说身上器物,随我们任意取哩!”
我牵紧了灵儿,不知不觉中已被人流冲到前面,眺目而望,只见一个长长的囚车队伍缓慢地前进着,一个铁笼接着一个铁笼,全都拴在一处……而铁笼中,正锁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上位者……他们看上去都死气沉沉,面黄肌瘦,又遍体鳞伤,像是许多天不曾进食,唯有衣角一席模糊的滚龙纹能辨识他们曾经的身份。
昨日的天之骄子,如今,却只剩死亡有被利用的价值,看来南城未破,蛮族在城下斩皇亲,怕是想震慑守将。
难民们围了上去,一个个挽起袖子,手臂伸进笼中,摸索着他们的全身上下……有的搜出一个破碎的玉佩,有的扯下一条金丝绣线却破败不堪的腰带。忽然听见一声惨叫,我循声视去,只见一群难民,竟生生扒光了一位铁笼中的妇人……我不禁一愣,那妇人我认得……那可不是侯府的翠姨娘——当年和我一起被卖进侯府的翠荷姑娘么!
再定睛看去,却见侯府少爷原来与翠荷关在同一笼子中,他正佝偻着背缩在墙角,双手捂住了耳朵,全身瑟瑟发抖地呜咽哭泣。
看守囚车的一位蛮族小将,则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这一幕,哈哈大笑。
我牵着灵儿,目光亦随着铁笼的顺序,一个一个地寻觅,终是发现了世子。
我忙装作不经意般,被人流挤着靠近。刚近身,就听笼中人低声喝道:“哪里来的和尚,要做法事骗钱,也不轮不到你为本爷收尸,滚!”
说得,他忽然站起,伸出手一把便把我推倒在了地上。我爬起身,忍着泪,抱起灵儿给再次给他看了一眼。灵儿没说话,只是直直地望着他。他在笼中抽了口气,双手握紧了铁栏,这才露出全是鞭痕的背部,一片血肉模糊。
“晦气!给本爷滚!”
我最后望他一眼,微微颔首,抱起灵儿便走。这时,那看守的蛮族小将却似乎注意到了我,骑马便至:“兀那和尚!在做甚!”
我忙压低了声线,粗声道:“贫僧乃金轮法王座下!”
“既然是国师座下,莫与这些南蛮一道,兀那煞眼,快走快走!”
我牵着小世子挤出了难民的人群,便只身朝着西南面走去,脚下不停地直走了半日,来到一片空旷处,离那囚车车队远了,这才停了下来。
摊开掌心,掌中是一个王府印纹的金链。这金链,世子日日夜夜贴身带在颈上,如今却是借着推搡之间,递给了我。
“灵儿,过来。”
我蹲下身,将金链给灵儿戴上:“灵儿,可看清爹爹了?”
灵儿点点头。
我难过地摸了摸他的头:“这许是最后一次见爹爹了,伤心么?”
灵儿垂下眼,“有些伤心,却没有姑姑病时那样伤心。”
我牵着他,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道:“灵儿,我们这便要向西南走了。以后行路的时候多,安坐的时候少,你可准备好了?”
灵儿点点头。
“从今往后,你便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了,要顶天立地,你可知道?”
“灵儿明白。”
“今日起,姑姑教你识字。”说着,我用树枝,在沙地中划出字符,我一个个教灵儿辨认:
那年风雨袭城,
秃杨败柳和春。
那堪寥落相逢,
只道神似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