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三（1 / 1）
霍哈根一面脱下手套，一面大步走进会客室中。坐在沙发上的哈特曼连忙起身：“中尉先生。”
“还叫什么中尉，喊名字就行了。”霍哈根随口应着，伸手整了整制服领子，将黑色的皮手套叠放在茶几上，走到哈特曼身旁的沙发椅坐下。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微乱，他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哈特曼也随着坐下，将茶碟向霍哈根的方向推了推。
“怎么了？”霍哈根没去动茶杯，而是探身将前臂撑在大腿上，仔细地端详着哈特曼，“什么事这么失魂落魄的？”
“霍哈根先生，”哈特曼仿佛欲言又止。他忧心忡忡似的叹了口气，才低垂着头，好像费了很大力气一样说道：“约赫死了。”
“约赫·马赛？北非之星？”霍哈根挑眉道。
“嗯。”哈特曼答。
霍哈根沉默了片刻，问：“在东部战斗后备组干得怎么样？”
“还可以。”哈特曼说。
“这点小事你就请假？”
哈特曼抬起头，语气带了些委屈：“长官主动给我假的。我拿了约赫母亲报丧的电报，就——”
“这点小事，”霍哈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就下前线？”
哈特曼咬住了下唇，没有回话。
“要不是你跟丢了魂一样，”霍哈根说，“能平白无故给你假？打起仗来，哪个人不常有朋友牺牲！这两天飞得一塌糊涂吧？”
哈特曼慢慢点了点头。
“知道下一步转去哪里了吗？”霍哈根又问。
“西战线，”哈特曼答道，“五十二联队。”
“是个好去处。”霍哈根说，“你底子不错，在五十二联队应该能大有作为。”
一段短暂的静默。霍哈根浅棕色的眼睛，如同狼的瞳孔，冷冷地看着哈特曼。哈特曼不安地看着地面，双手在岔开的两腿间绞在一起。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哈特曼小声说，“可是我得知他的死讯，真的硬不下心，不回柏林看看。”
“你回柏林，能看见什么？”霍哈根道，“他不是葬在北非了？”
“是。”哈特曼说，“您也听说了。”
“当然，”霍哈根回道，“他是北非战线头号王牌。”
“我想去看看他母亲。”哈特曼说，“但是她讲，最近不大方便。”
“不想看到别人的儿子生龙活虎的呗。”霍哈根说。
“本来，圣诞节他就要结婚了，还叫我去参加婚礼。”哈特曼喃喃道，“我没想到，就连北非之星……”
“耶里希，”霍哈根沉声说，“战争时期，每个上前线的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我们飞行员也不例外。”
哈特曼转头看向霍哈根。霍哈根依旧是略带倦意的表情，然而眼中的神色带着说不出的刚毅。
“你没想过吗，耶里希？”霍哈根说。他声音低沉，然而语气却是耐心的，没有丝毫责备的味道：“我们不是简简单单在开飞机，至少这些年不会是。我们是在打仗！德国国土上的每一个人，从工人到学生，从商贩到军人，我们是在打仗！天下每一个德国人，无论是在国内还是海外，在后方还是前线，我们都是在打仗！”
哈特曼怔怔地看着霍哈根，神情急切地等他说下去。
“世界不围着你一个人转，耶里希，”霍哈根道，“也不围着约赫·马赛转。我们是军人，万事必须将国家放在第一位。我问你，你为什么加入空军？”
“我……”哈特曼望着霍哈根，没有说下去。
“你是为了这片土地，为了这片土地上的同胞，”霍哈根说着，指尖重重地敲在茶几上，“甘愿牺牲你自己，你的青春岁月，你的儿女私情，乃至你的性命，让下一代人不必再过这种戎马仓皇的日子！让其他千千万万的德国人，不再同好友至亲生离死别，不再有无数英魂埋骨他乡！”
哈特曼看着霍哈根，忽地红了眼圈。他低下头，右手撑在额头盖住了眼睛，呜咽着说：“我错了，霍哈根先生。”
“我知道你喜欢马赛。”霍哈根挺起了身子，靠在沙发椅后背上，“但是你不了解他。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我也知道，所有的德国军人，都不是为了自己参军，不是为了自己而活。很多事情你现在不懂，等你在前线真正冲锋陷阵过，你就会懂了。”
哈特曼没有出声，只是依然用手遮着眼睛，点了点头。
“马赛没能做到的，你要替他做到。马赛没能看到的最终胜利，你要替他看到。”霍哈根说着，已经站起了身。他面前的茶水凉了，他却始终没去碰，“还是个男人，明天就给我回到前线上去！”
“是，长官！”哈特曼猛地站起，向霍哈根行了个军礼。
“下次我见到你，”霍哈根弯腰拣起茶几上的手套，一面往手上套着，一面向外走去，“你最好已经是西战线一张响当当的王牌！否则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我知道了，霍哈根先生。”哈特曼说完，对霍哈根的背影抬起右臂，“希特勒万岁！”
霍哈根回过身，他身侧的墙上是纳粹飞行协会的海报。上面绘制着如同古典雕像一般的男子，他赤/裸上身，浑身散发着金光，胸前是巨大的万字饰图案，平举的双臂之后却是一双傲然伸展的羽翼。
“希特勒万岁！”霍哈根举起带着黑手套的右手回道。他拉开门走出去，又再关门的时候转身轻声说：“这里整个下午都没人。想哭，就哭吧。”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四日。
两架梅赛施密特一前一后穿过索尔达茨卡亚上空薄薄的云层，黑色的万字饰在云朵的包围中格外刺目。金灿灿的阳光撒在银白色的机翼上，射出耀眼的反光。前方的一架帕利克波夫像是一只惊弓之鸟，猛地加大攻角，朝下翻滚出了两架梅赛施密特的射击范围。排在后面的那架梅赛施密特毫不犹豫地跟着脱离了前机后方，也压下了一侧机翼。
“蠢货！”格里斯洛夫斯基的喊声自耳机中传来，“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我才是长机！再胡来信不信老子现在把你打下去？”
“抱歉长官！”哈特曼在无线电中叫道，忙不迭地操纵飞机回到格里斯洛夫斯基的机尾上。
“少跟我长官长官的！”格里斯洛夫斯基毫不客气地回道，“看紧你自己的机尾，否则小心你妈妈会很抱歉！”
哈特曼还没有应声，无线电中就隐约传出了一阵窃笑。
“谁啊！”格里斯洛夫斯基大叫，“你们谁那么闲，大白天在底下监听无线电？看笑话啊？那么好看，有本事自己上来看啊！”
“对不起上尉！”无线电中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我是机械师莫尔滕斯，上天这种事情恐怕还得您亲力亲为，我反正是不会开飞机的！”
格里斯洛夫斯基“呸”了一声，又朝无线电内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们打仗呢！严肃点！你以为过家家！”
机械师又在无线电中轻笑了几声，这才噤了声。哈特曼没再往麦克风中说话，而是一声不响地战战兢兢飞在格里斯洛夫斯基机尾后面，跟着他朝营地的方向反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