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1 / 1）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五日。
万籁俱寂。马赛出神地望着夜空上的繁星点点，手中的香烟几乎已烧到了尽头，他却浑然不觉一般，一动不动地仰视着天空。
“还不睡？”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的库格保尔将一条长毯披在了马赛身上。
“我不冷。”马赛说。他好像忽然回过神来，看了看手中火星一明一暗的烟蒂，像是在迟疑什么似的，犹犹豫豫地将烟蒂碾熄在沙地上。
库格保尔已坐到了马赛旁边：“有伤就早点休息。”
马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臂，只是耸了耸肩：“怎么想到来盯我？”
“我敢不来盯你？”库格保尔偏过头，看着马赛的侧脸，“昨天晚上的哨岗发现你梦游，就去叫了维纳，结果维纳又叫了我，我们俩傻乎乎地跟了你大半夜。”
“我梦游？”马赛诧异地转过脸来，“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还叫做梦游？”库格保尔说，“本来你自己走回去了，我们不打算告诉你的。早知道会这样，今天就不放你去飞了。”
“强行迫降而已。”马赛抬了抬打石膏的手臂，似乎是要展示自己没有大碍，“兵家常事。”
库格保尔无声地看了看马赛手臂上的石膏，说：“今天你去了医疗队之后的事，你知道？”
“他们告诉我了。”马赛说，“弗里茨毕竟是我们三组的。”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马赛有气无力地说，“把我的飞机开掉了一只翅膀还是小事。他和霍夫曼军士在空中相撞，后者当场身亡，我完全没法向五组交代。”
“我看到他的伤势了。”库格保尔静静地说，“不比霍夫曼好上多少。”
马赛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看着库格保尔裹在自己身上的毯子。
“你是为这件事发愁？”库格保尔问。
马赛摇摇头。他朝一旁望了望，似乎想避开这个话题。然而最终他还是收回目光，将身上的毛毯裹紧了些：“汉斯-阿诺德在的话，今天就是他的二十二岁生日了。”
库格保尔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将手臂轻轻搭在了马赛肩上。
“都一个星期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马赛几乎将脸埋在毯子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不用安慰我，卡尔。我知道他这一次是真的回不来了。”
库格保尔没有说话。他搭在马赛身上的右手用了些力，搂住了马赛的肩。
良久，马赛才又开口：“卡尔，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做一些事情，我们不知道？”
“谁？”库格保尔问。
“纳粹党。”马赛低声说。
库格保尔坐直了身子，四处张望了一番：“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是不是……把犹太人都怎么样了？”马赛说，“从三八年开始，我就没有见过我以前的家庭医生了。”
库格保尔低下头，微皱起眉头，说：“我有听说，是将他们都送往东边了。”
“波兰吗？”马赛问。
“不清楚。”库格保尔摇摇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在柏林的时候，”马赛说，“在一次聚会上偶然听到，有人向党卫军的希姆莱汇报，说将犹太人……‘处理’了。”
库格保尔皱眉道：“是什么人这样说？”
“一个叫做霍斯的党卫军。”马赛答，“我没有看到军衔，但是想必是很重要的人物。”
“你不是在党卫军有朋友？”库格保尔问。
“我问了。”马赛看着怀里的毛毯，“他说鲁道夫·霍斯是提奥多·耶克的直属下级，耶克是……党卫军骷髅组的创始人，和武装党卫军‘骷髅’装甲师的指挥官。他说，以后关于骷髅组，我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讲。”
库格保尔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早已知道自己问题的答案：“为什么？”
“怕我惹祸上身。”
“你肯定没听这种忠告吧。”库格保尔转头看向马赛，说。
“没有。”马赛苦笑道，“但是那些党中的高层官员，没有一个愿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库格保尔静静地看着他。
“什么柏林的骄傲，”马赛自嘲道，“到头来在柏林还不是被他们像防贼一样防着。”
库格保尔抬起左手，轻轻撩开了马赛前额遮住眼睛的头发。
“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非捂得这么严实不可。”马赛说，“睡觉吧，卡尔。已经太晚了。”
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普照万物的阳光倾泻满地，将一切包围在一层薄薄的金边中。诺依曼借过霍穆特递过来的望远镜，避着太阳朝天望了一会儿，说：“应该是意大利的飞机没错。为什么总出现在咱们上空？”
“无线电没联系上。我叫人和他们指挥官通过电话了，”霍穆特说，“他们说现在没有在这边飞任务的飞行员。”
诺依曼皱起眉，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看上去应该还是张王牌，机身有特殊涂饰。”
“要不要叫马赛来看看？”霍穆特边说边朝停机坪的方向望去，“他和那些意大利人熟。”
不等诺依曼回答，霍穆特就对不远处从停机坪走出的人影喊道：“施罗尔！把马赛找来！”
“那些意大利人，”诺依曼垂下手，将望远镜递还给霍穆特，“你也知道他们有多靠谱。上面不知道底下有人在哪飞这种事出现在他们身上，一点都不稀奇。”
霍穆特不置可否地抬头看向正在空中来回翻转的飞机，说：“要不是看着还是张王牌，我早就上去亲自把它打下来！还惯着他们这臭毛病。”
说完，他低下头，忽然转向一旁道：“你怎么回来了？”
施罗尔耸耸肩，走到霍穆特的折椅旁，居高临下地看着霍穆特道：“没找到。我另外叫人去搜了，但是我要找不到约赫，我看他们都找不到。”
“你在地面闲着干吗呢？”诺依曼瞪着施罗尔道。
“我刚降落啊，长官！”施罗尔百口莫辩地叫道，“刚降落就被霍穆特上尉打发去和约赫玩捉迷藏了。”
“别和联队长顶嘴。”霍穆特不耐烦地说，“马赛手臂骨折禁飞半个月，怎么会不在地面？给我好好找。”
“真的没有。”施罗尔答，“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还在躲着五组组长？”
“你以为他脸皮的厚度赶不上你？”霍穆特直勾勾地盯着施罗尔，“不可能。”
诺依曼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脸去。
“中队长先生，约赫绝对不在地面。”施罗尔举起右手，手心向前比出一个发誓的手势，“我说得要是不对，您尽管在我机翼上摊一个月的鸡蛋。”
“行了你！”霍穆特吼道，“跟马赛一个德行，鸡蛋来鸡蛋去的！我告诉你，一点都不好笑！”
施罗尔却忽然转头向斜上方看去：“那架飞机好像要降落了。”
原本望着营地的诺依曼忽然站起身来，朝停机坪走去。霍穆特坐着没有起身，只是看着施罗尔，伸手指了指诺依曼的背影。施罗尔打了个哈欠，默默地跟在了诺依曼后面。
施罗尔一面走着，一面抬头望着盘旋下降的飞机，忽然说：“长官，那架飞机，好像是约赫啊。”
“你说什么？”诺依曼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那架意大利飞机是马赛在飞？”
施罗尔眯起眼睛，将右手搭在眼前：“应该错不了，刚才转那个急弯的时候，放下襟翼了。除了他，没人这么有病。”
诺依曼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您给他下的是禁飞令，还是禁飞德国飞机令啊？”施罗尔问。
诺依曼沉着脸没说话。
“没想到他和那些意大利王牌玩得这么好，”施罗尔自顾自地说，“竟然能把人家的飞机借过来。肯定今天又趁人不注意一早就跑去意大利营地了。”
两人一同望着停机坪上空，只见青铜色的机身尾部涂着意大利国旗的飞机轻盈地俯冲下来，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飞机在两人面前触地，却猛地停止了滑行，机头随着惯性扎进地面，机身随即脚朝天地翻了过来。
施罗尔立刻跑上前去，蹲下身，在驾驶舱玻璃上敲了敲。驾驶舱窗随即摇下一条缝，露出马赛呲牙咧嘴的脸：“撞到头了，好痛。”
“亏你还是空军最年轻的上尉，”施罗尔说，“连降落都不会。”
“忘了他们的风门在右边。”马赛吐吐舌头道，“不小心把引擎关了。”
“要不要我拉你一把出来啊？”施罗尔说。
“拉什么拉！”诺依曼在施罗尔身后喊道，“还不快去叫马赛的维修人员，把飞机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