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八(1 / 1)
一九四二年八月。
昏暗迷蒙的灯光下,马赛右手搭在桌上,食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侧着身子,面朝乐队的方向。他身穿普通的深蓝色条纹西装,颈上系着一条鲜黄色的方巾,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暖色的舞台灯光打在麦克风前低声吟唱的男歌手身上。他身后的室内乐队缓缓地演奏着悠扬的旋律。
“故乡,你的星光,照耀着我,即便我远在他乡。星空在上,叙我心中所想,如爱人絮语,温婉绵长。”
伴奏的速度渐渐加快,歌声也变得活泼轻快。马赛随着乐声一下下地点着头,合着歌手的声音轻声唱起来。
“我独身一人立于暮色渐浓,我对你的渴望难释在胸,我归心似箭,想要回到你身边,我远方的故乡请留我在你的等候中。”
“约赫!”
马赛转过头的同时,哈特曼已经将手拍在了他肩上:“你选的什么鬼地方,我们找了好久。”
“不是一般的鬼地方。”马赛轻笑道,“今天是周四,再晚点有惊喜。”
哈特曼拉开椅子,待乌苏拉入座之后,才坐到马赛对面:“什么惊喜,不会是现场摇摆乐吧?”
马赛撇嘴道:“你都说出来了,现在没惊喜了。”
“谁叫你一口承认的。”哈特曼说。
乌苏拉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男人像小男孩一样拌嘴,无声地偷偷笑了起来。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及膝连衣裙,两条浅棕色的发辫垂在背后,立着手肘撑在腮边。
“帕埃奇小姐看起来怎么好像比上次还年轻。”马赛说。
不等他话音落下,哈特曼就探身打在他手上:“你少来!”
“怎么,你女朋友别人夸夸都不许?”马赛摆出一副诧异的样子。
“谁夸都行,”哈特曼挑眉道,“就不许你夸。”
“管得真宽哪。”马赛一面说着,一面夸张地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乌苏拉忍不住抬手捂住嘴笑起来。接着她放下手搭在桌面,说:“行了,你们俩。”
“最近训练得怎么样?”马赛勾起一边嘴角问,“我没记错的话,你也快毕业了吧?”
“这个月二十日。”哈特曼回答。
“知道分到哪里?”
“东部战斗后备组,”哈特曼说,“往后还不知道。”
“在南边啊。”马赛说,“地方肯定很漂亮。”
哈特曼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打仗的驻地,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倒是离扎布斯特太远了些。”
“你还要回来不成?”马赛问。他刚说完,看到一旁的乌苏拉正困惑地看着他,又问:“怎么了?”
“东部战斗后备组,”乌苏拉说,“为什么会在南边?”
“在帝国东南角上。”马赛解释道,又转过头去玩笑似的瞪了哈特曼一眼:“都不跟女朋友说清楚你去哪。”
哈特曼偏过脸瞥了瞥乌苏拉,才回道:“我是想有空回来看看我的教官的。等上了前线就真的没机会了。”
“那么喜欢你教官?”马赛问。
“霍哈根先生懂很多。”哈特曼点点头道,“总觉得我还没学够似的。”
“反正你怎么学,到了前线还是会发现不懂的东西很多。”马赛漫不经心地说完,又好想猛然回过神来似的急忙追问道,“霍哈根?是那个霍哈根?”
“什么哪个霍哈根?”乌苏拉也好奇地向哈特曼转过脸去。
“对,就是那个霍哈根。”哈特曼有些得意地说,又对乌苏拉解释道,“魏玛德国花样飞行赛全国冠军。”
马赛轻轻地摇着头,感慨似的说:“怪不得他会那么早就教你花样飞行。你在他手下学得不错?”
“第一次射击训练是在六月二十日。”哈特曼话语间已经满是得意洋洋,“五十发机枪弹,二十四发正中浮靶。”
“厉害。”马赛说。
“你少在北非第一神枪手面前炫耀了!”乌苏拉笑着推了推哈特曼的胳膊。
“怎么,帕埃奇小姐对我只是这种印象?”马赛酸溜溜地说,“耶里希,你天天都在跟人家女孩子谈些什么打打杀杀的啊?”
“谁不知道马赛先生技艺超群?”乌苏拉说。
“叫约赫就是了。”马赛说。
“那你就叫我乌苏拉就好。乌苏也行。”
“不行!”哈特曼急忙说,“叫乌苏拉可以,叫乌苏不可以!”
“逗你的,瞧你那幅紧张的样子!”乌苏拉一边说着,一边马赛已经转过脸窃笑起来。
“笑什么笑!”哈特曼说,“小心我踩你。”
“你别。”马赛连忙正色道,“刚擦完的皮鞋。那,你花样飞行学得如何?是不是也找到机会展示了一番?”
哈特曼脸上却突然有了尴尬的神色:“我在三月底的时候,一次射击训练的时候违反规定,在机坪上方用梅赛施密特做了花样动作,被罚款三分之二的工资,和关禁闭。”
马赛立刻以手臂挡住脸笑倒在桌上。他一面笑,一面断断续续地说:“不错,有我当年的风范。”
“谁要你当年的风范啊。”哈特曼说。
“霍哈根先生没批评你?”马赛问。
哈特曼摇了摇头,“他没说什么,只是一笑而过了。”
“那的确是个好教官。”马赛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道。
“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他的。”哈特曼无奈道。他垂下眼,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次的禁闭,还救了我的命。”
“出了什么事?”乌苏拉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
“本来我那天下午还有一场射击训练。”哈特曼低着头,沉声说,“我被关禁闭之后,正好我的室友顶了我的场次,用得本来轮给我的那架飞机。他起飞后不久就出现了引擎故障,只得在铁路上迫降。机毁人亡。”
乌苏拉不由得伸过手去,放在哈特曼手背上握紧。马赛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轻松地说:“等你以后上了战场,这种事情还多了去。和朋友在一起,一定要开心,因为指不定哪一天你们其中的一个就不在了。”
“本来死的人应该是我的。”哈特曼说。
“你现在要去把他追回来,把命还给他不成?”马赛说,“人死也死了。前线上这种一命换一命的事有的是,更匪夷所思的也有。人活着很难,死却很容易。打起仗来这些事经常会发生,而且来得突然。总之你记住,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优秀的飞行员。你室友已经替你死了,你就得做得够出色,才不会更对不起他。”
哈特曼微皱着眉头看向马赛,迟疑着说:“可是……”
“做人别整天往后看。”马赛干脆地说,“后悔没有用。捡了条命回来就好好活,什么时候要死了,就到时候再说。打仗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哈特曼安静了下来。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了看面前乌苏拉伸过来的手,再抬起头时,却看到马赛正旁若无人地转头望着正在表演的乐队。
“到时间了。”马赛忽然说。他转过头去望着舞台的方向,哈特曼与乌苏拉见了也随着朝演奏乐队看去。
饱满的音符从单簧管中优美地流泻而出,片刻之前还在站立不动低低吟唱的男歌手不知什么时候脱去了西服的外衣,露出了两肩上的棕色西服裤背带。他此时身着白衬衫,手执单簧管出神地吹奏着,身体随着鼓点大幅度地来回摇摆。单簧管声同小号与钢琴合在一起,顷刻间迸发出既优美又热烈的气氛。
哈特曼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乐队,仿佛自己瞬间便已置身全然陌生的异国。
“现场的就是不一样吧?”马赛看到他的表情,笑着说。
“不一般。”哈特曼点点头承认道。
“我说约赫在新城带我去看的演奏很出色,你还不信!”乌苏拉说着,笑着欠身推了哈特曼一下。
“现场演奏是效果不同,”哈特曼争辩道,“但是也没有到你说的程度,乌苏。起码对我来说,我本来就不是很欣赏摇摆乐。”
马赛皱了皱眉,正要开口,俱乐部的门却突然被撞开。
“立刻停止演奏!”为首的一名棕衣少年喊道。他身后紧跟着涌入了几十个身着棕色制服,系着黑色领带,右臂上带着万字袖章的十六七岁少年。乐声戛然而止。
“竟敢在柏林公然表演这种下流的音乐!”为首少年的金色短发梳向脑后,两侧的头发剃短,一副干练的模样。他脸上还带着隐隐几分稚气,声音却已变得低沉,语气也极为坚定,“这里从乐队到听众的所有人,都是亲近犹太人和黑人的叛国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