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方素帕(1 / 1)
申时三刻,被送到云台殿上的,只是一壶初初酿熟的桃花姬。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幼君心肠再毒,也舍不得让这唯一的亲兄弟像前朝那些亡国之君一样落个窝囊的死法,不过,如果他知道最后会有人来营救玄颐的话,他想他会毫不犹豫送上一杯毒酒代替那一壶桃花姬。
闯进来的人截断了云台殿四方的道路,漆黑的夜色里,云台殿方向乱成了一锅粥,别处宫殿的人都还没有察觉到有异样,直到大火烧起来了,有守卫跌跌撞撞逃了出来,其他人才惊觉出了大事:云台殿那边不止起了火,还隐约夹杂着厮杀哭叫的声音!
太子玄颐已经不在云台殿内了,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叫小元子的内官。
幼君赶到云台殿外时,从殿内烧起的火已经蔓延得无法收拾了,他被影卫护在身后,脸色阴抑得可怖,瞳孔里映着的,除了烈烈燃烧的火焰就再无其它:“去追。所有人,杀无赦!”
其中一名影卫脱口问道:“那太子呢?”
幼君黑着脸没有说话。
另一名影卫暗暗撞了身边冒失的人一下。
先头问话的影卫立刻大惊失色跪在地上:“是!属下明白!”
冲向皇宫外的人马一共有六支,一例的黑袍裹身,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幼君最不想让玄颐活着离开,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影卫只能分散追击,这样的战术原本就是不高明的,更何况对方每一支人马都在有二十人以上,无一例外都是绝顶的好手。
混战中,没有人注意到还有数条黑影潜入了内宫。
朱雀在一座门下迎面截住了跑得快要喘断气的魏胖子:“喂,琳琅呢?”
魏胖子刚才一个劲儿地闷头跑,这时被朱雀揪住了,朱雀才发现他面色土灰正在发抖:“琳琅……琳琅她……”
“你看见她了?她在哪儿?”朱雀面露喜色,随即又迫切往他身后的幽暗中看去,“对了,小高和阿春呢?是他们先带着琳琅走了吗?”
魏胖子抓住朱雀的手臂,抖得更厉害了:“朱雀,小高和阿春没能逃出来……琳琅……琳琅也死了!”
朱雀浑身一僵,五感顿失:“什……么?”
“朱雀,走吧……走吧!”魏胖子用力拽他。
隔了一会儿,朱雀赤红着眼反手将背上的刀抽了出来,他一路进来,最紧急的状况下也没有动用过那把刀,而此刻他只想用他最得意的刀去杀一个人:“他大爷的!老子非宰了夜长生那畜生!”
朱雀一身戾气,魏胖子拦他不住,情急之下急忙扑上去紧紧抱住朱雀的腰:“朱雀,别去!别去!琳琅她……她是横剑自刎的……夜长生没动她一根指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朱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恍恍惚惚回过头问道,“她……她是自杀的?这怎么可能,谢琳琅怎么会蠢到自己去死……”
魏胖子喉间哽咽:“我和小高、阿春刚到夜长生那边,还没来得及探路,就看到琳琅自己杀出来了,夜长生手下人虽多,却不许谁去拦她,我们三个伏在外墙上,没有能劫了人成功脱逃的把握,只好先按兵不动,他们两个站着说了几句话,后来不知夜长生说了什么,琳琅情绪失控,提着剑就砍向夜长生……那一场缠斗持续了很久,明明琳琅的剑使得毫无章法破绽百出,但夜长生还是受了不少伤,连小高都说,夜长生是故意让着琳琅的……最后有个年轻人实在看不下去,冲出来替夜长生挡了一剑,琳琅这才收了手,我们几个亲眼看到她仰天大笑着退了几步,说完一句‘对你,我爱恨两难,不知拿命来偿是否能得解脱’,然后就……就留着泪横剑自绝了……”
“爱恨两难——”朱雀低声复语,眼中悄悄蓄起了一层薄泪,“说到底,就算后来对太子动了心,也还是会觉得对不起夜长生啊……”
“朱雀,对不起,我们没能把琳琅抢回来,连她的尸身也……”五大三粗的汉子萎顿在地上,一想起琳琅的死、兄弟的死,就如万箭穿心般难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朱雀擦了一把泪,将头抬高,撑起一抹笑意释然道:“尽力了,走吧。”
六支人马在折损小半的情况下最终还是冲出了宫门,按照早已部署好的安排,一离开皇宫又分作了四队,各向东南西北四门而去,往南去的玄颐甚至都没有机会对其他人说上一句感谢的话。
出了城,玄颐被保护在队伍的中间,他努力策马追上了最前面一个头领似的人物,那是一个面容英朗的中年男人:“这位侠士,一路我问了不下十遍,如今离城越来越远,是不是该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们来救我的?”
中年男人侧脸看了他一眼:“‘侠以武犯禁’,我们江湖中人,最忌与朝堂有所牵扯,说实在的,我一点儿也不想救一位太子。”
玄颐闻言不悦:“不想救也已经救了,若你觉得为难,倒也可以将我送回去!”
对方大概是惊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免细打量了几眼,紧接着便朗声大笑起来:“哈哈……你小子确实有趣!‘江湖儿女义气重,最是难负琳琅娘’——要不是谢琳琅开口,谁愿意来蹚你们这趟浑水!”
“琳琅?!”
“废话少说,看好脚下的路,现今可是逃命要紧!”中年男人显然不愿多言。
天将晓时,星月惨淡,这十数人行至一处江边,微腥的江风寒峭似刀,刮在脸上犹有刺痛,放眼望去,但见烟波浩渺,野渡无人,见者心中多有凄怆,唯感天地索然,何处都可是苍茫穷尽之所。
无人撑渡,只得苦等。
东方既白,黎明拂晓,悄静的清晨,雾霭还未散去,身后远处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异常清晰响亮的踏蹄声直奔江边而来,众人不觉心紧揣测,纷纷警惕地摸上了家伙,头领倾耳细听了片刻,挥手示意大家放轻松:“莫要惊慌,二三人而已。”
没多久,江岸上就出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朱雀、魏胖子以及楚歌三人。
待看清来人,小元子立马变得很狂躁:“他怎么还有脸来!”
玄颐却瞧见了那个被楚歌环在身前的小女孩,极为相似的眉目,叫他想起楚歌曾提及过的妹妹小雨,那小女孩目光怯怯,瘦小而单薄,面容有些脏污,身上裹一件成年男子的外袍,注意到这些之后,玄颐伸手按住了小元子:“别恨他,他有他的苦衷。”
楚歌下了马,扑上前来,亲眼看到太子无恙,堂堂七尺男儿,竟毫不介怀地于人前喜极而泣,心绪稍得平复,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郑重呈递给玄颐:“她说,承君所爱,无以为报。”
玄颐愕然,将东西接过拿在手里,却是干干净净一方素帕。
小元子凑过头来,盯着帕子也直发愣,小声嘟囔道:“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呀,良娣她是什么意思?”
潮湿的江风拂乱了玄颐的鬓发,他心里一片酸楚,想起那天早上他在殿上合眼假寐,琳琅在他身边捧着一册诗词集看,她出去之后,他起来拿起反扣着的书,发觉她已阅至最后一首《山歌·素帕》。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颤声语未落,一滴泪已溅落在了素帕上。
“丝?”
“……思?!”
小元子懵懂醒转过来,他呆了呆,然后“哇”地一声,不知怎么就很突然地大哭起来。
魏胖子晓得其他人都还蒙在鼓里,根本就未得知琳琅的死讯,他眼下发热,偷眼瞧了瞧朱雀,朱雀很镇定,甚至脸上神色寡淡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承君所爱,无以为报——”玄颐细细咀嚼着这八个字,眼神便一寸寸灰暗下去了,“琳琅她,已经不在了吧……”
朱雀心口剧烈一颤,压抑的泪意翻涌上来,他连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侧过身去,江风“哗啦”一下,将他的兜帽吹下了。
蓦然间,朱雀想起在来的路上,楚歌曾提起过琳琅说的那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他们救不了我了。
就算知道玄颐最后会被毫发无伤地救出来,她也是早就打算好了不准备离开的吧?
——江湖儿女义气重,最是难负琳琅娘。
没有谢琳琅的义薄云天,又哪来江湖儿女的“最是不负”?
可惜到头来,这永难两全的人生,你进退无路,终究还是选择负了自己。
朱雀想,这世上有很多人何其可怜,竟同时少去了一个……可以喝酒共醉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