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二梦(二)】(1 / 1)
雍,戎二国既为相邻大国,关系历来都比较微妙。既相互依存互通有无,史册上也不乏两国兵戎相见的记载。
这一次的和平相处已经延续了数十年了,两国交界的定河城地处两国商道枢纽,已经是极繁华的边疆大城,每日往来城中的两国客商行者无数,便是定居在城中的居民,有时候也很难说准自己究竟是大雍的子民,还是大戎的子民。
长玥便是生在这富饶边城的富商之家,虽然远不及王公贵女,但自小也是锦衣玉食如大家闺秀养起来的,所以当那场战事突然爆发时,安逸惯的她慌乱无措中便被逃难流民挤得跟家人离散了,身边只剩下自小伺候她的婢女阿秀。
战事突起,流民中哪里还分高低贵贱,颠沛流离中若没有苦孩子出身的阿秀不离不弃百般照应,长玥可能一天也熬不过去。
却不想还未远离定河城,她们和另外搭伴的一些难民便遇上一拨穷凶极恶的流寇,吃食财物被洗劫一空,流寇的头子还不怀好意的拖了长玥要往路边荒林里去。扑过来护主的阿秀被一巴掌扇飞出去,也被其他匪寇喽啰拖了去。
就在长玥被拖在地上看着那荒林越来越近,近乎绝望的时候,路的那端忽闻蹄声如雷震颤大地,似乎有大批的人马在急速靠近,流寇们迟疑的片刻间,那队人马中先行清障的几匹快马已到了近前,看到这边堵着一堆人,便高声呼喝道:“速速让开!”
统一的战甲军服,紧随其后猎猎飞扬的雍字军旗,以及严明有序的行军队列,无不昭示着来者的身份。不知是谁先喊了救命,被流寇堵劫的难民们立刻回了神,纷纷不退反聚的堵住了去路高声求救,先行那几员骑兵不得不停了下来,一眼便看清眼前局势,其中一人调转马头返回禀报。
流寇大多是流散逃难中聚起的乌合之众,见得朝廷王师早就吓抖了腿,不等对方有所行动便已经跑掉了大半,然而拖着长玥的那头子像是舍不得到手的肥肉,踯躅片刻,看那边兵马已近,竟把长刀横到她颈前逼她一道走。
长玥挣扎不脱,被拽起身子往林子里去,忽闻耳边破空之声,笃的一声利刃入木的闷响,钳制着她的力道瞬时僵了,随即那把长刀跌落在地,头顶上暴起那流寇头子的哀嚎惨叫。
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长玥跌坐在地掌行退开几步,抬头看到一尾箭羽扎在树干上嗡嗡颤动,箭头准准的牢牢的钉住那流寇头子的一只耳朵,鲜血迸溅。
回头看去,数丈开外一人战甲凛然端坐于马上,手中弓箭已经再度拉满,箭头直指流寇头子的眉心,含义不言而喻。
流寇头子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顾得上理会长玥,拔不下钉住耳朵的弓箭,便生生扯裂了那只耳落荒而逃,长玥别开眼睛不敢去看,已从小喽啰手中脱身的阿秀爬过来紧紧抱着她。
一群乌合之众顷刻间便跑得一干二净,然而一众难民却仍瑟缩惊惧——刚才为求生而大胆拦住行军官兵,此为违律大忌。长玥隐约记得以前听父兄说过,若是如此妄为导致军情延误,便是把他们砍成渣渣也不够赔的。
幸运的是这队兵马此番并没有担着什么军机要务,那个一箭将她从流寇头子手中救下来的军官模样的人打马过来,离得近了才看清他十分年轻,却全无年少轻狂的模样,沉稳清朗的目光隔着那些难民落在长玥脸上,停了一瞬便移开了去。
“我是大雍王师昭武校尉卫观言,流寇已被打退,你们莫怕。”
卫观言领着的兵马将长玥在内的难民送至定河城外一处收容难民的救济营地,随即便领着人马走了。而长玥和阿秀也无暇再回想之前的那一场惊心动魄——这处救济所里难民众多,她们并没有在其中寻到熟人亲属。而领取吃食和日用物品的时候众人如同打仗般疯抢,官员守卫都管不过来,长玥和阿秀两个弱女子连物资台的桌边都摸不到,更不可能指望如此境况下会有谁好心将自己抢到的吃食分给她们。
风餐露宿的饿了一整天,第二天中午阿秀从纷乱脚下捡回来半个被踩脏的粗面馒头,还差点被别人抢了去。长玥接过那冷硬的脏馒头,看着阿秀身上灰扑扑的脚印,将本来就很小的半个馒头掰成两半,递了过去。
阿秀连连摇头:“小姐你吃,我不饿。”
自小养成的主仆尊卑的反应却让长玥凄然笑了笑,拉她坐到身边:“一起吃,不然明日谁还有力气帮我抢馒头?”
这么说阿秀才小心的接过馒头飞快的吃完了,催促她道:“小姐快吃,别让人瞧见抢了去。”
在长玥木然的嚼着似乎能把嘴皮磨出血的土沙硬馒头时,远远的救济营门那边传来些喧闹,似乎有几个军官兵士在营门勒马下来,救济营地的官员领着守卫迎了过去。
来人似乎是在找什么,或许是找人——在官员的陪同下从营门口开始,缓步经过退让在两边的难民,分头往那些脏乱畏缩的难民堆里看。长玥心想或许是军中来寻自己失散的亲人的,没有多看,继续跟手中的馒头作斗争。
最后她终于是啃不动那馒头已经硬如石头的边缘,即便肚子依然空空如也,也不得不放弃了,目光失焦的盯着鞋尖,直到有大片阴影投到了她鞋尖之上,停住不动。
长玥愣了愣,半晌才慢慢抬起头去看,入眼那张俊逸疏淡的面容模糊在逆光的阴影里,似熟悉万分又似遥不可及。
卫观言淡然无波的目光看着那张因连日奔波而狼狈脏污的脸,再落到被攥在手里啃不动也没舍得扔的馒头上,停了一会儿,缓声道:“我帐中缺一个身边伺候的人,你可愿来?”
长玥仍是呆呆的看着他,直到听得周围似乎暴起哄然,而又被卫观言身后的兵士镇压了回去,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连连点头:“愿!愿意的!”
卫观言便点头:“那走吧。”
长玥迅速站起身,又弯腰把阿秀一道拉了起来,看到卫观言对她拉上阿秀的举动似是不满的皱了皱眉,忐忑的咬了咬牙:“她……她是我,我妹妹……求大人……”
最终长玥带着阿秀在救济营地无数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跟着卫观言去了军中营地。
卫观言是五品的昭武校尉,官阶在大军中不低也不高,但因他自战起便已屡立战功,且是拜在骠骑大将军门下提拔起来的,因此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是名声响亮头角峥嵘,在军中颇得看好。
长玥到了军营才发现卫观言帐中其实已有两个婢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还缺,自然也不会冒然去问,听从那两个婢女的安排安置下来,梳洗打扮,换上婢女的衣装。
长玥原本是活泼爽利的娇俏性子,但如今战火纷乱寄人篱下,便不得不收敛起来,努力做着低眉顺眼尽职尽力的仆役活计。因她学得快做得好为人也和善,身边又有阿秀提醒帮衬着,再加上大家出身所拥有的学识气度,“卫大人身边的长玥姑娘”很快就在军中颇为人熟知。
战乱时候将偶遇救下的女子收到身边在军中不是稀罕事,更何况卫观言前途一片大好,为人又磊落端正,没听得谁说什么闲话,反而一个个当做桩风流韵事在军营中传。
长玥熟悉了营中生活后,侍从婢女们还时常故意打趣,总把入帐接近卫观言的事务都交给她。
卫观言案前看书时,长玥在案旁煮茶打扇。
卫观言帅帐议事时,长玥在帐内打扫补衣。
卫观言领兵出战时,长玥在营中虔心祷告。
卫观言负伤凯旋时,长玥忍泪替他擦身换药。
……
等到蓦然想起时,长玥才意识到她的世界里好像只有卫观言了。
数月过后,大雍多战告捷逼得大戎连连后撤,边境战事暂缓,许多逃离定河城的难民又回到了城中。长玥同样联系上了返城的家人,却没跟前来接她的仆从回家去,卫观言也没有表态要送她离开。
中秋将近时,军中甚至还有犒劳的月饼发放。从王都随军来的婢女特意给长玥做了王都女子节庆时惯常的发式妆容,再换上她家人送来的新置衣裙,这才让长玥端了茶水月饼送入卫观言帐中。
卫观言正和几个相熟将领在帐中朗朗笑谈,见长玥掀帘进来本是习以为常的看过去,目光实实落到她那里时,却猛地定住了,随即神色间竟隐约有些无措起来,旁观者目光在他们之间一个来回,便怪声哄笑起来,长玥本来就发热的脸瞬时彻底红了。
最后卫观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丢下他帐中的弟兄好友,倒不忘把长玥一道带了出来,去马厩提了两匹马——在知道长玥会骑马后,偶尔得闲时,卫观言便会带她到营地附近骑马散心。
虫鸣鸟叫的夏末秋初夜,风里还带着边城特有的燥热,未到十五的月亮也已经十分圆了,一前一后的笃笃马蹄响在寂静的营外郊野,月光在地面上斜斜扯出模糊不清的阴影。
“长玥,中秋那日你回家过吧,别让家里人惦记。”
“是……那大人,中秋是要在军中过么?”
“自然,我还能去哪里过?”
“……大人如,如果不嫌弃……可以到我家来……救命之恩尚未跟大人道谢……”
卫观言扭头看着那个侧开脸不看他的背影,红透的耳廓已经泄露了主人脸上该是怎样颜色,弯起的嘴角便怎么都压不下去,他倾身过去握了那双紧抓缰绳的素手,不客气道:“好。”
中秋夜长玥回到了久别的家中。中秋的家宴年年都有,却是这一年格外不同。父兄伯叔起初皆是隆重而又紧张,却在见得卫观言有礼有度不矜不伐,全不是想象中的鲁莽武夫,便皆放开来笑谈对饮,一时间宴上言笑晏晏,竟让人暂忘了战事未结,如同寻常一家人团圆相聚,热闹欢乐。
宴席过半时,父亲的二房姨娘叫了长玥到一旁。长玥是家中嫡长女,但生母已逝,二房虽未扶正,却已经相当于家中主母的地位。
“玥儿,我看那卫大人文武双全一表人才,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婿人选,而且听说他屡屡大捷战功不小,等平了这次战事回到王都必定平步青云,你若是能跟了他,日后咱们家可就不愁家道不昌了!不如给你想些法子,或是干脆让咱家大爷出面,让卫大人先来提亲把你定下了如何?”
二娘这样来找她说,想必也是得她爹授意,毕竟她跟在卫观言身边这么久,人尽皆知,而且商贾人家,权衡利弊向来都是眼光毒辣的,嫡长女的终身大事,自然也不能是亏本买卖。她却因为那时听得二娘话语中丝毫不掩要从卫观言身上谋利的势利语气,一时没有点头。
“眼下战事未定,怎么能让他分心去想这种儿女情长,缓一缓再提吧。”
如果她当时听从了二娘的意思,是不是,后来就全都不一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