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两个家庭(1 / 1)
卓帆发动了车,两人半天没说话。好像过了一会儿,小溪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先开口了,“卓,嗯,卓帆,这车是你的吗?”卓帆回头瞥了她一眼,说“是啊,安小溪同学,我们俩虽然认识很久了,好像还没有什么了解。”安小溪发自内心地偷笑了一下,“我和你认识很久么?”卓帆微笑着回答,“一个多月了吧,也不短了。”
安小溪微微偏过脑袋,“那你先说。我背景单纯……”卓帆回答,“我知道你背景单纯,你是钱江大学数理力学学院的96级学生。”
安小溪一愣,扬扬眉毛,意思是“你怎么知道?”
卓帆盯着前面的路,“我其实刚从你们学校的校长办公室出来,我们集团在你们学校有一个捐资的项目。”
安小溪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啊,你是卓氏集团的人。我真傻,早就该知道的。”卓帆笑着说,“你不是傻,你是根本就没想。”这个倒是实在话,除了自己那点事,安小溪其实很少关心身边发生了什么,更何况是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卓帆说,“你饿不饿?”安小溪摇摇头,才十一点,饿什么?卓帆说,“那一会儿我先回机构,跟他们交待点事,大概午后,我们再去吃饭。”安小溪心里嘀咕,“又让我请你啊……”卓帆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安小溪的表情,这女孩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了,于是笑着说,“放心,中国人最讲究礼尚往来,上次你请了我,这次我请你。”他这么一说,安小溪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是数理力学系的?”卓帆说,“刚才我在你们校长办公室,他们给我看了一份上学年获得校优秀奖学金的名单,你是二奖,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叫你请我吃饭的……”他又绕到吃饭上了,安小溪好笑地回答,“我看好像不请是不行的了。”卓帆回答,“那就留到下次吧。”
安小溪叨咕了两声,“卓氏集团?那老校友卓青云……”。“是我爸爸!”听卓帆这么一说,安小溪突然臊得满脸通红,她突然想到放假前那个该死的□□的活动,这回丢人丢大了,唉,希望他没有认出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小溪赶紧说,“难怪你住得起滨湖小区。”卓帆听了这话,从鼻子眼里笑了一声。安小溪回头看着他,“怎么了。”
卓帆一边开车,一边回答,“其实吧,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卓家的三少爷,有现成的家族企业,应该是万事无忧了。不过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他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安小溪,这次小姑娘的嘴角微微瘪着,露出一副很不屑的神态。于是他接着说,“你不用这个表情,我知道你想什么,你都不用说出来,我活了快三十年,你想的那些话,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哦?安小溪开始对身边这个人有点兴趣了,他是学心理学的吗,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于是,带着一丝挑衅的口吻,安小溪问,“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在想什么?”
卓帆说,“你们这些富家子弟,纯属吃饱了没事干,为赋新词强说愁,可对?”安小溪用了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咄咄逼人的口气反问了一句,“那到底是不是呢?”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直盯着卓帆。她才发现,这个人有一个很好看的侧面,鼻子很高,轮廓分明。卓帆沉默了一会儿,才发话,“是,一直以来,很多人都很不解,他们问我,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父亲希望我正式进入他的集团管理生意,事实上我俩个哥哥都在打理。但是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想找一份自己喜欢的职业,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其实我并不喜欢商场上的应酬和算计。”
安小溪带着点讽刺地说,“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缺,所以你不稀罕。”到了一个交通路口,眼前红灯亮了,卓帆停下车来等红灯。听了这话,他很认真地说,“我也不否认有这种可能,所以进父亲的机构工作以来,我都提醒自己,既然要做事,就认认真真做好,不要当一个纨绔子弟。但是,这些真是我想要的吗?我的父亲和哥哥都盼望我能独当一面,把家族生意做好做大,其实,我只想当一个普通员工。我的哥哥们每天东奔西走,穿梭于港省两地,他们陪伴嫂子和孩子的时间其实很有限。而我没什么大志,我只想,劳动,挣一口饭吃,养活我的妻儿就行了,然后和他们厮守在一起。最好,离父母不远,可以时刻去看望他们,和他们讲讲吃喝,养生,孩子,花鸟,而不是满口的生意,生意。但是,这种单调的生活,是他们不能接受的,所以一直以来,他们都想亲自给我选择一门亲事,一个门当户对的太太,做我的左右手,贤内助,让我在所谓的事业上更进一步。不过,现在这是我唯一能反抗的事情了,呵呵。”绿灯亮了,卓帆一踩油门,车开动了。
“反抗?什么?”安小溪好像没听明白。卓帆解释,“我想,现在我不能选择我的生活道路,但至少我可以选择我的生活伴侣,反抗包办婚姻,哈哈!”安小溪也笑了,“你爸爸,会像电视里那样,逼你娶一个富家小姐吗?”卓帆说,“我爸爸不会,我爸爸虽然满心希望我娶一个他指定的小姐,但是他不会逼我,总得来说,我爸爸是个好父亲,我不开心的事,他会劝我去做,但不会逼我去做。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能安安稳稳留在他的机构里,因为,这也算我的一种妥协吧。好在我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是起码做事还算认真,对得起我爸爸开的这份工资,哈哈!”安小溪感觉,这个人挺有趣的,虽然接触得不多,但是很亲切很坦荡。
卓帆把车子拐了一个弯,问,“安小溪,你好像说自己是本地人,为什么暑假不回家,要在外面租房子住,你不回家看父母吗?”卓帆这句平常的问话,好像一记重锤,落在安小溪心上,她半天都没有回答。卓帆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又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只见安小溪眼圈好像红了,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前方,喉头发紧,倒好像在忍住什么似的。他不由一愣,心想自己难道是说错话了?过了半晌,安小溪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我没有家,我没有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多少次安小溪都能想起那个模糊的场景,爸爸把她抛得高高的,她在快乐和惶恐中尖声叫着,妈妈则在旁边一边择菜一边微笑地看着他们爷儿俩。但是,他们的容貌,小溪已经很模糊了,甚至越是追想就越是模糊。在那个惊人的化工厂爆炸后,她的印象就是医院,死寂死寂的一片惨白。邻居们都哭了,她没有哭,她只是把手紧紧地攥着奶奶的衣角,恐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温热的带着同情的手指滑过她的额头,她厌恶这种同情,因为这不是妈妈的。在被接到奶奶家的头三个月里,她不说话,也不笑。慢慢的,在奶奶的爱抚下,心上的伤疤渐渐恢复了,她成了左邻右舍的孤儿。奶奶时常念叨,这个世界好人多,要记住这些好心的人。但是小溪很抵触,很怕,因为,邻居的一次关怀,就意味着她又一次想起医院的惨白。
上学这么多年,每次填写家庭成员,她都在同学们异样的眼光中填“祖母”……她只有祖母。但是,当她接到邻居的电话,赶到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时候,奶奶慈祥的笑容,已经永远地定格了。多少次她故意回避这些镜头,她不愿意去看望那些热心的老邻居,她怕她们提起奶奶,唏嘘她可怜的身世。她只有认真地学习、读书、锻炼身体、看闲书来刻意地充实自己。她怕,下一次再填写家庭成员的时候,她便无人可写了。
回答了卓帆的这句话,她把牙咬得紧紧的,好像一松劲,眼泪就会不听使唤,她已经,很多年没在外人面前哭过了。即使是在奶奶的葬礼上,她也没当着邻居和亲戚们的面,掉一滴眼泪。这么多年,她习惯了回避自己的身世,也习惯了同学们的刻意回避,毕竟除了同班同学,她交往的朋友并不多。
这个回答的确是出乎卓帆的意料,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安小溪的脸,只是从后视镜偷偷地瞄了几眼。当他看到安小溪的脸绷得紧紧的时候,不由伸手拍拍安小溪的小臂,表示安慰。没想到,这个发自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内心的安慰,终于让安小溪没能忍住,眼泪,痛快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