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凉皮(1 / 1)
车子到了市中心,下车的人很多,安小溪和卓帆也相跟着下了车。小溪左右打量看看有什么卖饮品的地方,好实现自己的诺言,请卓帆吃冰。可是卓帆突然说,“安小溪,你吃晚饭了没有?我还没吃晚饭,你能不能请我吃晚饭?我不想吃冰,肚子好饿~”
听了这话,安小溪不由微笑起来,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微微拨动。
安小溪是个孤儿,奶奶收养她的时候,她是左邻右舍的孤儿,东家做一口好吃的,不忘给她端一碗,西家给孩子扯布做衣裳,也会捎带着给她做条裤子。在那些心慈的大婶大妈们眼里,这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是,安小溪从小就会觉得别扭,她从别人眼里看到的那种怜悯,会让她发自心底地抵触,虽然,她很明白,大家都是心疼她。从小她就很乖巧,让那些邻居的大婶大妈又格外偏怜,但是,骨子里她会厌恶那种怜惜。所以,自从奶奶去世以后,她就再没回去看过那些邻居。
上了大学,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好,但是这种相处如果找一个不合适的形容词来比方,那就是“相敬如宾”。安小溪很文静、讨巧,即使是最是非的女同学也不会说她的是非,最惹厌淘气的男同学也不会调戏她。老师们喜欢这个不闯祸不惹事的用功学生,但是时常忽略她。系里本来有一个给贫困学生的资助能落在她头上,但是安小溪断然拒绝了,她宁可去勤工俭学办公室注册登记,出去做家教,也不愿意被这样特殊照顾。最让小溪感到不安的是,每逢有同学家里汇款或者拿了奖学金,大家起哄请客吃饭的时候,都不忘了叫她,但是从来没有人起过她的哄,让她请吃饭。所以一次两次之后,再有人叫她吃饭,她就推托不去。这样,有时候就显得不大合群。
大二结束的时候,她拿到了系里的优秀学生奖学金,非常高兴,鼓起勇气在寝室里宣布请室友们吃烧烤。但是在烧烤结束付账的时候,许勤突然提出,大家AA制。小溪没有争执,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许勤是为了她好,但是,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时常想大喊,你们就让我请你们吃一次饭吧。却一次也没喊出来过~
今天,这个帮过她一次忙的,从香港来的侨胞,居然讹着让她请吃饭。安小溪内心深处,有一点激动。她今天领了何家最后一次薪水,有钱请人吃饭。于是她难得地活泼起来,仰头看着卓帆(卓帆比她高出了一个半头),“我今天发薪,您想吃什么?”
卓帆自然不知道安小溪动的那些小心思,他只是暗暗奇怪,这个女孩子上周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刚才遇到的时候,也是一副漠不关心似乎从来没见过的样子,为何现在,脸上露出微微的调皮,好像有什么好值得兴奋的。其实卓帆也不是差她这一顿饭,他只是觉得这女生为难的样子很有意思,他想看她再一次为难。不过,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次居然中了人家的下怀了?奇怪的女孩子~不过,反正他也没地方去,既然不用去讨兄弟们厌,那不如和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孩度过一个美好的夏夜。所以他沉吟了一下,说,“其实我来了这几个月了,你们钱江的几样小吃我也尝过,我没有吃过北方菜,这里有没有地方吃北方菜?从前我来大陆旅行的时候,没有去过北方。”
安小溪皱眉想了一下,有点迟疑地说,“隔壁有一条街,半年前才开了一家西安小吃,我随我们同学来吃过。据我们陕西的同学说,虽然不是都很地道,但是有几样还做得不错,你怕吃辣么?”
在卓帆的印象中,西安就是一个半埋在黄土中的神秘古都,有几次去西安旅行的机会可惜被错过了,他曾经去过罗马和雅典,甚至也去过开罗,但唯独对自己国家的长安完全没有印象,所以一听之下,非常兴奋,“辣,也吃过些,香港有川菜馆。麻烦你带我去好么?”
安小溪非常乐意,她把背包摘下来挂在胸前。卓帆好奇地看着她。她说,“人多呢,怕小偷。你的钱夹和大哥大都收好了吗?”卓帆表示没问题。于是安小溪便在前面,往一个小巷子去了。这里是钱江市的一个夜市,街道两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道上空弥漫着烟火气和食物的香气,人潮涌动,更给这夏日的夜晚平添了燥热。卓帆恍若在梦中,恍恍惚惚地跟着安小溪走,心里只是挂念着裤兜里的钱夹和腰上的手机。
不长的街道,走了大约有十分钟,卓帆身上被汗塌湿了,很难受。突然安小溪站住了,回身向他招了一下手,拐到旁边一个岔道去了。卓帆赶紧走两步跟上,看见右手边一家不大的门面,门楣上挂了一块牌子“西安小吃”。两人进了小吃店,里面人声鼎沸,幸好墙角有一台大功率冷气机,卓帆顿时感觉清醒。一个头戴白色卫生帽的伙计迎了上来,抄着浓重的北方口音问,“几位”?
安小溪说,“两位,有位置吗?”
伙计连声说,“有,有,里面请。”
卓帆很好奇,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进过这种地方。在香港,不用说,进的都是有档次的餐馆,即使是在瑞士上学的时候,因为不愁衣食,所以也是想下馆子就下馆子,连学生食堂都很少进,艰苦的时候,宁可自己做。来到钱江,即使吃当地风味,也是在大饭庄,兄弟们和他不是酒吧就是好馆子,也从来没带他来过夜市。
正好靠窗的两个人起身算账了。伙计领他们到窗边,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桌子,请他们坐下,把餐单放在两人跟前。另一个伙计拿着笔本过来,“两位想吃些什么?”卓帆看着安小溪,“你帮我点。”
安小溪促狭地一笑,“你吃辣的啊?叫一个这里比较地道的吧,给这位先生来一碗凉皮,一碗红豆稀饭。我要一个醪糟冲鸡蛋。”
伙计应了一声,用陕西话大喝道,“九号桌一碗凉皮,一碗红豆稀饭,一碗醪糟冲鸡蛋……”喊得太大声中气太足,倒吓了卓帆一跳。这一嗓子,把一屋子的人声都压下去了。远远的也能听见厨房那边一声回应,“好咧,一碗凉皮,一碗红豆稀饭,一碗醪糟冲鸡蛋……”卓帆觉得很有意思,他说,“什么是‘老早’?”安小溪说,“就是冲酒酿啦,他们北方人叫‘醪糟’。”卓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开始左右打量。伙计们吆喝各桌子的吃食,此起彼伏,很有音律。
卓帆笑着说,“果然人说北方人豪爽,我来钱江这几个月,钱江的小贩吆喝的声音就像唱歌,他们就像吵架。”
不多会儿,伙计端了一个大餐盘,分别把三个大碗放在两人面前,这三个碗一放,又把卓帆吓了一跳。卓帆说,“这,这是什么盆子?这么大?!”
安小溪笑着说,“我们陕西的同学说,他们那里有八大怪,其中之一是‘碗盆分不开’,说的就是碗和盆一样大。”
卓帆先把一盆像宽面条一样的东西拉到跟前,一股刺激的味道冲鼻而来,他一下子捂住鼻嘴,“哎呀,是什么?”
安小溪已经笑得快伏到桌子上了,她说,“快别这样,是蒜汁的味道。”
卓帆还是捂着口鼻,“蒜要生着吃么?”
安小溪假装不悦,“卓老师,您怎么了?您不是要吃地道的北方菜么,北方人是生吃葱蒜的,您怕了?”
卓帆捂着鼻子说,“我不是怕,我没吃过,好吧,让我试试。”接过安小溪递过来掰开的一次性筷子,他仍然捂着鼻子,夹了一筷子,小心地塞进嘴里。对面,安小溪瞪着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看着他。卓帆小心翼翼地咬了几口,辣,眼泪快冒出来了,但紧接着一股奇妙的酸味替代了这个辣,酸,辣,还有一点麻麻的感觉。卓帆只觉得整个腮帮子都酸了,唾液大量分泌,非得再往嘴里塞一口不可。于是他又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
这一次,辣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但是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受,好像通体的汗毛都炸立起来,统统往外渗着汗珠子。安小溪似乎很有兴趣看他吃,自己的醪糟一口没喝。卓帆吃到第三口的时候,感觉整个口腔都着火了,恨不得一瓢凉水灌下去。安小溪指了指旁边的红豆稀饭,提醒他。卓帆赶紧操起稀饭里的瓷勺,塞了一口在嘴里。稀饭是凉的,里面煮了冰糖的缘故,带着淡淡的甜味。这种又凉又甜的稀饭一下口,那种火辣辣的感觉顿时消去了不少。
卓帆抬起一张眼泪汪汪的脸,安小溪忍着笑,从桌上的卫生纸卷上拽下一截塞过去。卓帆长这么大,第一次拿擦屁股纸擦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