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源罪(1 / 1)
这是哪里?疯狂翻飞的画面像刀锋一样撕裂周围的空气,色彩斑斓宛如异境,是濒死的体验吗?那遥远的召唤,模糊的黑色身影,是,死神?
“先生,您醒了。”宋觉这才看清周围,原来自己正躺在一张沙发上,而面前竟然是那个黑衣少女。
“我……这是怎么了?”
“您在墓地里晕倒了,我们就擅自叫人把您抬到了这儿。”
“这里是?”
“是我朋友静养散心的木屋。”她微笑着,顺手递给了宋觉一杯热巧克力,“不用担心,您只是低血压引起的暂时性休克,没有大碍。”
“你是医生?”
“私人医生,确切的说。”
“谢谢。”
“不用客气,因为我朋友正好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先生,我希望您能坦诚的回答她。”黑衣少女的嘴角微扬,高深莫测的表情。
“问题?我不……”
“你对他太客气了,柯奈。”机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宋觉抬头,原来是那个人偶一般的女孩,她环抱着双臂,神情倨傲,仿佛君临天下一般,宋觉不由自主的盯着她右边那只幽蓝色的重瞳之眼,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主雇,辛氏集团的辛铱大小姐。”柯奈依旧面带微笑,她优雅地起身,走到辛铱身边,她比辛铱要高上许多,脸上还带有保护的表情,两人皆身着黑衣,站在一起就像油画里高高在上的欧洲贵族和执事。
“柯奈不是我的管家,她是我的朋友。”辛铱突然说道,皱了皱眉,又转向柯奈,“你又叫我大小姐,故意挖苦我对吧?”
柯奈的笑容变暖,露出了一点牙齿,举手投降,“被你猜到了。”
宋觉却吓了一跳,因为辛铱看穿了他正在想的事,难道是因为那只重瞳么?
“宋觉先生,我在调查羽织寺家的事,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辛铱稍稍缓和的表情看着他,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宋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过了,我在调查羽织寺宅邸的事,当然就知道了你的名字。”辛铱打断了他,“现在,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关于黑房子的事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对不起。”宋觉突然垂下了双肩,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黑房子”这三个字一起蒸发了,怪异的重瞳却仍然紧盯着他不放,“柯奈,你来提醒他一下吧。”黑衣少女点了点头,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无害的微笑,又坐回了他身边。
“羽织寺夫妇在抗日战争结束一段时间后,离现在大约是四十多年前,一起失踪了,当时的管家加贺朱美精神失常,不长时间后也去世了,只剩下了她的女儿加贺静子和羽织寺优姬小姐,尚且年幼,就没有及时报警,十年后,1974年,正是□□的时候,就在这年夏天,一队红卫兵进驻黑房子,其中就包括你和你的哥哥宋醒。”听到宋醒的名字让宋觉全身一震,他的脸上流露极度痛苦的表情。
“然后,羽织寺小姐就下落不明,据加贺静子说是在日本的亲人来把她接走了,因为当时政治紧张,来带走羽织寺小姐的人没有声张,夜里行动的,而且也没有把她一并带走,之后这队红卫兵就撤离了黑房子,但你被开除出队了还在大会上做了检讨,而你哥哥得了急性胃出血抢救不及时过世了。我们想知道的就是,这一切的原委,那年夏天,黑房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再说了!”
“你哥哥,是因为你才死的吧?”辛铱突然说道,暗淡的重瞳变得锋利。
“哥哥他……是病死的……”
“你在撒谎,你哥哥明明是因你而死,你竟敢忘记一切,害他不得安宁。”
“我没有……哥哥他不是……”
“别自欺欺人了,你们是一母所生的同卵双胞胎,出生前就血脉相连,心意相连,可你罔顾手足,令你哥哥含恨而终,如果不是这样,你又是为什么,怀着那样歉疚和悔恨的心情站在他墓前的呢?缠着你的梦魇般的执念和虚妄,不正是你哥哥临终前的悲鸣吗?!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全都忘记了吗?”辛铱的重瞳翻涌,声调变得尖锐,如同琴弦崩断。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别再逼我……原谅我……哥哥……”宋觉抱住了头,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别再逼我……别再……”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痛苦地揪紧了自己的头发。
“说出来,罪过才能得到救赎。”柯奈的声音依旧是听不出虚假的温柔,她把手放在了宋觉肩上。
“好了,都想起来吧,都说出来吧,把那妖怪从嘴里吐出来吧。”辛铱也走近他,语调略带兴奋,最后半句却说得含糊不清,就像是在说给那所谓妖物听的一样。
“那一度活着的如今死了,我们曾活过而今却垂死,多少带一点耐心。”宋觉突然冒出了这一句,柯奈觉得耳熟,才想起来这是宋醒的墓志铭,艾略特《荒原》第五章《雷的说话》里的一句诗。
“那个女孩儿,她很美,真的很美,就像那幅画一样。”宋觉的脸依然埋在双手里,“哥哥很喜欢羽织寺小姐,但是队长,队长把她们锁在地下室。”
“羽织寺小姐和加贺静子?”柯奈忍不住又确认了一下。
“嗯……哥哥一直在照顾她们,但是他不敢跟任何人说他爱上了个日本人,而且还是个日本的贵族小姐。他只能从所谓‘人道’的角度来保护那个小姐,要求队长把她们放出来。队长终于忍无可忍,勒令哥哥回家反省。然后那天,”宋觉抬起了头,眼睛里全是后怕,“那天我回家去看哥哥,他交给我一封信,让我带给羽织寺小姐。可是就在我把信交给她的时候,队长他们突然闯了进来。”
宋觉的头痛的像要炸开一样,无数埋藏在深处的画面破土而出,地震一般天崩地裂。
“你怎么在这里?”
“手里拿的是什么?”
“为什么要交给那个女人?”
“说!”
那些戴着红袖标的手纷纷打在他身上,把他的脸按在地下室潮湿肮脏的地面上,还有人走过去,揪着羽织寺小姐和加贺静子的头发,朝她们脸上吐口水,扇她们耳光。
“我实在忍受不住,就……”宋觉流下了眼泪。
“那信是我哥哥写的!是宋醒写的!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宋觉大声喊出了宋醒的名字。
“走!去揭发宋醒的真面目!日伪特务宋醒!”队长像狮子一样狂吼,其他队员也停了手,嘴里高喊着“打到宋醒!铲除特务!”“打倒□□分子,日本帝国主义余孽!”之类的红色口号,眼睛里已经没有理智,全是殉道一般的狂热,丢下被打得半死的宋觉和羽织寺主仆,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我昏过去了,隐约听到她们在说什么,是日语,我听不懂,可就在我强撑着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她,站在我面前,高举着沾满鲜血的斧头,”宋觉的瞳孔放大,呈现出发自内心的恐惧,那是就算过了几十年也无法忘怀的,只要回忆起来就还是会头皮发麻,“似乎就要向我砍下来,可是我全身无力,连躲也躲不开,只是闭上眼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过来,已经是天黑了,而且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黑房子门口,我勉强爬起来,发疯似的往家的方向跑。家里不出所料的被砸得稀巴烂,哥哥的房门紧闭着,我不敢见他,就回到自己房间睡下了,直到半夜家人吵闹才醒过来,哥哥已经被送往医院了,可等我赶到的时候……我没能……”宋觉再也说不下去了,“哥……对不起……对不起……”他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柯奈取了早就准备好的纸巾递给他,“先让他平静一下吧。”
虽然这么说,但是辛铱的眉头还是没有丝毫的放松。“宋先生,”她的声音礼貌了一些,“我想知道你们兄弟和羽织寺主仆----确切的说是你们四人,是个什么样的关系呢?”
“哥哥喜欢羽织寺小姐,我们驻扎在黑房子里的时候,哥哥总是泡在地下室里,我也经常下去,哥哥教她们写字,她们好像都受过中文训练,只不过羽织寺小姐是不太会说但认识很多字,静子是说得很好但不识字。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我和我哥哥长得完全一样,光凭外貌是没有办法区别我俩的,但羽织寺和静子却能做到,她们总是能轻易地分辨出我和哥哥。”宋觉的回答语不详焉,但柯奈奇怪的是辛铱并没有仔细追问,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对你高举斧头的那个是羽织寺小姐还是加贺静子?”
“是……”宋觉的双眼变得空洞,“是……”那张瘦削的脸就在眼前,因杀戮而扭曲,瞳孔里闪烁着非人类的光彩,像是被妖怪附身,她是那时,自己深深迷恋的女孩啊。
“我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她……可是我对不起风信子……风信子……”宋觉完全忽略了辛铱的问题,只是一遍一遍的低低的重复着,像是在述说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
“那把斧头对着你的时候,上面有血?”
“嗯?哦,是,是的,有好多血……”宋觉仍然一脸失魂落魄,但是语气很肯定。
辛铱终于笑了,“谢谢您的配合,我的问题问完了,请您好好休息。”她转身走了。
“请您随意,不要客气。”柯奈也起身,礼貌的嘱咐着,跟着辛铱离开了。只剩宋觉一人坐在沙发上。
“哥哥……”他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书房里,柯奈面色凝重,双眉紧锁,“驱除的不太顺利呢。”辛铱陷在沙发里,半睁着眼睛,像只猫似的。
“宋觉当时迷恋的少女,应该是加贺静子吧,他在说她的时候是称呼‘静子’,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主仆二人之中,有一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他所说的对不起风信子又是什么意思呢?而且这都一个月了,关于羽织寺夫妇失踪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头绪。”
“在汗湿的面孔被火把照亮后,在花园经过寒霜的死寂后,在岩石间的受难后,还有呐喊和哭号,监狱、宫殿和春雷,在远山的回音振荡以后。那一度活着的如今死了,我们曾活过而今却垂死,多少带一点耐心。”辛铱自顾自的吟诵着,然后微微一笑,“艾略特的《荒原》,和那个疯狂的年代还真是有点相符呢,这一定是宋醒最喜欢的诗。”
“《荒原》……我想起来了!那里面是不是有一句‘一年前你初次给了我风信子,他们都叫我风信子女郎。’?天呐……当初该不会是……那也太悲惨了……”柯奈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知道还不是时候,所以她无奈的试图再次把话题引向她之前想表达的地方:“辛铱你……不去黑房子看看吗?你妹妹……”
“柯奈,”辛铱打断了她,“我该吃药了,是吗?”
“……好吧。”柯奈皱着眉头走出了书房。辛铱收回目光,把头偏向窗外,阴云和夜幕仿佛兄弟一般,狂风已经夹杂了雨点。
“你会自己来找我的,对吧?因为只有我,”她合上双眼,“才能给予你,圣女的救济啊。”
再次睁开的重瞳倒映在玻璃窗上,像蛰伏已久的野兽一样,带着杀戮前的兴奋,蓄势待发的轻轻颤动着。
“辛铱,宋觉先生不见了。”柯奈端着盛药的托盘回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是么?他自己去寻找解脱去了?我还真是小看他了。”辛铱慢条斯理的抓起一把药片,咽了下去。
“不去救他么?会死的人可能不止他一个。”柯奈挑了挑眉毛。
“不急。”辛铱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既然那个人想玩,那我们就让这游戏更好玩一些。”
她的目光落到了电脑屏幕上,那上面是一封电子邮件,是她和柯奈来木屋一个月之后收到的。
“亲爱的辛铱小姐:
您好。早闻您贵体欠安,不知近来可好?听说近日您在本市郊区森林湖边的别墅静养,在下唯恐森林太过清幽静谧让您感到无趣,又知您偏好离奇之事,于是擅自为您准备了羽织寺夫妇失踪一事的有关资料,希望能提起您的兴趣,还请恕在下僭越。
又及 望您早日康复,回到柔道场。”
落款是“关水榭”。
“这小子,从辛丝的案子开始就追着咱们不放,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柯奈一看见这封电子邮件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对我们家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据我所知,他父亲是中科院的人类遗传学教授,研究的是家族犯罪,可惜那方面的证据太少了,而我们家,我的爷爷父亲还有叔叔们...…你也知道我们辛家今天这个家业是怎么来的……现在我的几个妹妹不是杀人就是杀人未遂,我想他在做什么,已经很清楚了。”辛铱一脸嫌恶的表情。
“可是这对你不公平,他是故意的,辛丝的时候他就暗中捣鬼,辛蚀的事情怂恿你去日本,现在又寄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就是在逼你,逼你搅进这些犯罪的事情,逼你和你的妹妹们相互残杀,他是把你当成实验室的小白鼠!”
“是啊,他就是想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到绝路,一点一点走向崩毁,看着我从侦探变成凶手,变成恶魔,由此来证明他父亲的理论。而我,就是要让他看到,就算这阴险卑鄙的罪犯的血流在我身上,我也只会物尽其用,我会按照他的指引去做,然后还给他一个与他想象的背道而驰的结果,我会让他明白,任何人,想从我这里得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也都是白费心机。”辛铱的声音变得坚定而不容置疑。
柯奈默默地看着她,从纱布解开,第一次看到辛铱右眼的重瞳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发生在辛铱身上翻天覆地的改变,辛氏家族的阴霾彻底把她包围,无从闪躲,只能接受,在目睹了太多崩毁的正义之后,辛铱早就累了。
“伸张正义又如何?毁掉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她后来总是盯着她妹妹的墓碑说,在她内心深处,难道就没有那种渴望吗?那种亲手摧毁正义的渴望,辛铱对罪犯的心理太了解,以至于她在不自觉地模仿着,屠戮正义的险恶欲望,所有一切的源头,是不同与《圣经》上原罪的源罪,在那小小的黑衣身影里,还能压抑到几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