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软玉温香(1 / 1)
这一晚已过酉时,王云骧一怒之下驱走了酒鬼与何工头,只觉心烦气躁,直待喝下一盏明前龙井,方静下心来,继续写那首李义山的无题诗:“……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天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堪堪搁下笔来,又听到敲门声,却是春燕袅袅婷婷地走进来。春燕平日总是身著素淡翠衣,此刻却换作一身颇为娇艳的桃红褶裙,头上插一枝雕以芙蓉的金步摇,三行细细的流苏颤颤地垂到鬓边,眉细唇红,显见是精心描画过了。
春燕见桌上有一张墨迹未干的纸,顺手拿过来一看,“锦瑟”二字便映入眼帘,不觉又惊又怒,指着二字喝道:“大胆!你怎么书写娘娘的名讳来了?”
“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娘娘,这是唐代李义山的诗。”王云骧忙赔罪,又将全诗念给她听。
春燕这才回嗔作喜,慢慢地品评起来:“嗯,字字遒劲,灵动飞扬,确是难得。为了这手好字,你我也要痛饮一番。”春燕说罢,便将两瓶灵芝酒置于案上。
王云骧一见酒瓶模样,便警觉地站起身来:“又是灵芝酒,你这是何意?”
“这是奉娘娘之命特别赏给你的,不必介怀。”王云骧这才放心地坐下。
春燕甫一拍开泥封,便闻得一股浓郁的醇香,沁入心田,令人沉醉。她为彼此各倒一杯酒,酒色微微泛紫,透明澄澈。春燕率先端起自己的酒杯,笑道:“王公子,自你主事以来,日夜辛苦劳作,我代娘娘敬你一杯。”
“多谢娘娘赐酒。只是小生本是垂死之人,蒙娘娘拔救体恤,方得以在地府存身,小生即使粉身碎骨,亦难报娘娘之恩于万一!”王云骧端起酒杯,与对方一碰,只听“叮”一声轻微脆响,他便一仰脖子,将杯中之物慢慢喝净。
这灵芝酒虽已保存三千余年,却并无寻常名酒的辛辣之气,带一丝清甜,入喉之后余味悠长。
“此酒味道如何?”一杯醇酒下肚,两朵桃花不由悄然浮在颊上,春燕乜斜着眼问道。
“好酒,好酒!此酒只应地府有,人间难得几回尝啊!”王云骧抚掌大赞。
“你呀,还是改不了这副酸秀才的德性!”春燕用指尖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娇笑道,“此酒乃是地王爷以灵芝酿造,每年只向玉皇大帝进贡两罐,如今你能喝上,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洪福!”
王云骧只觉额头一凉,那柔嫩滑软的手指已缩回去,不由心中微漾,也跟着傻呵呵一笑,忙为春燕与自己斟满酒:“来,我也敬你一杯。若非你当日引领,小生的孤魂还不知在何处飘荡。”想起当初走投无路的万般凄苦,又伤怀不已。
“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春燕说罢,与王云骧一饮而尽。
二人左一杯,右一杯,转眼已饮过五六杯。王云骧又敬道:“春燕,小生与你末路相逢,多蒙搭救;进府以后,又承照顾。这一杯,你是无论如何都要喝的。”
“喝……今日就要喝得酩酊大醉,方是快事。”春燕亦不推辞,顷刻间一杯见底,随后问道,“公子离家多久了,想家么?”
“将近三年。”王云骧淡淡地答道,“那样冷漠的家,想他作甚!”
“如此说来,公子是想久留于地府喽?”
“我愿留在地府终身跟随娘娘,收葬给孤园的孤魂野鬼,以赎前世罪孽,即使永远不见天日,也再所不惜。”王云骧头脑昏昏沉沉,舌头亦有些打卷,他依然毫不含糊地回答。
春燕已是酡颜半醉,只觉周身如焚,便将前襟两枚钮扣解开,玉颈下隐隐露出酥胸一抹;复又卷起衣袖,露出两只莲藕似的膀子来,犹自烦躁异常。
“公子目不斜视,像老和尚念经似的,难道我长得很丑吗?公子……”春燕轻轻拉起他的手,娇声唤道。
“啊,小生说话从来如此,非礼勿视。”王云骧不觉将手往回缩。
“公子!”春燕见其不为所动,暗自有些羞怒,无奈沉醉已久,春情难禁,忽心生一计,便说道,“畅饮美酒而缺少丝竹管弦,未免过于寡淡,倒不如让我来歌舞助兴吧。”
春燕一扭纤腰,已翩然来到场中,飘飘扬扬地舞起来。初时尚见红袖翻飞,渐渐越舞越疾,场中只见一团红影不见人;春燕同时吐词发音,唱起一阕《蝶恋花》来:
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
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杏依稀香暗渡,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歌声温柔婉转,如万缕千丝,丝丝缕缕牵动愁肠;他脸上、臂上、衣上不时被那飞扬的轻纱拂过,心中便如千万只蚂蚁挠痒痒……他渐觉痴迷,不知今夕何夕,只愿长醉不愿醒!
一曲方毕,余韵未了,春燕忽一个不留神,竟然摔倒在地,随后连连哀呼:“哎哟,肚子疼……”
王云骧骇了一跳,头脑稍稍清醒了些,连忙奔过去搀起春燕,唤道:“春燕姐姐,你没事吧?”情急之间,他在称呼中不觉又带上“姐姐”二字。
“我腹痛得厉害,就在这儿,你摸摸看。”春燕握着王云骧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慢慢地往那幽微之处下滑……他拼命地想缩回手,无奈那只手仿佛有千钧重,怎么也抽不回去,只是僵在那里。
“你我耳鬓厮磨许久,难道你真的对我无动于衷么?”春燕含情脉脉地问道。
“小生乃是落难之人,寻死而后生,多蒙姐姐相助。小生心中对姐姐万分尊重,绝不敢有非分之想。”王云骧偏过头去,不敢与她那热烈如火的目光相遇,惟恐自己把持不住,被她融化。
“啊,尊重,尊重,我要那么多尊重又有何用?”春燕满脸哀怨,强撑起纤腰来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口里兀自絮絮叨叨,“我自幼跟随娘娘,这么多年所见,除了娘娘就是孤魂野鬼,连一个说知体己话儿的都没有——我春燕好命苦啊!”
“春燕姐姐,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可真要醉了!”王云骧劝道,欲夺走她手中的杯,不料却被她抓得更紧。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醉了倒省事。”说罢,连王云骧都给灌了一杯。
那灵芝酒后劲极足,起初入喉倒不觉得异常,此刻十余杯下肚,加之谈笑歌舞,酒劲便慢慢泛上来了。春燕饮酒最多,只觉周身如焚,神智不清,口里直嚷嚷:“好热,好热,快扶我去休息,快来呀……”
王云骧不知所措,只得手忙脚乱地扶春燕来到卧榻边,为她脱下一对三寸金莲,正欲转身避开,不料被她一把搂住……二人正在拉扯推拒、难解难分之际,忽听一个冷彻骨髓的声音喝道:“大胆!你们干的好事!”音调虽不高,却足以使二人心胆俱碎,醉意全消。
只见锦瑟面寒如冰,贝齿紧紧地咬住下唇,浑身因生气而微微发抖。
“小生……小生不是有意的……”王云骧语无伦次,讷讷说道。
锦瑟双目如锥,锐利地盯着王云骧的脸,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令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不知道,她用千年明珠偷偷痴望过他多少回;他不知道,她魂里梦里与他相见多少次;他不知道,她每晚抚琴只为引他侧耳聆听;他不知道,那悠悠琴声中融入她多少情思……她的容颜是多么高华冷艳,内心又是多么热烈孤寂!而对这一切,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看上的偏偏是那个各方面都不如她的丫头!她一转身,他俩就敢行苟且之事,也不知道彼此勾搭多久了,又将她置于何地?她以为他本是世间有情有义的奇男子,原来那一腔真情,竟是错付了!他不过跟世间所有好色薄幸男子一样,能得手时便出手。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她愤怒已极,扬起玉手,“啪”的一记耳光打向王云,随即逃回房间,伤心地抽泣起来。
春燕见惹下祸来,后悔不迭,立刻下床穿好弓鞋,来到锦瑟的闺房请罪:“娘娘容禀。今晚我给先生送去两瓶灵芝酒,见先生兴致颇高,便陪他多喝了两杯,因不胜酒力,醉酒胡闹起来,望娘娘恕罪。”
“你可据实讲来,是先生要你陪他喝酒,还是你春心荡漾,借酒传情?”锦瑟不动声色地问道,内心却极为紧张,若是王云骧主动邀春燕饮酒,她是不会原谅他的!她会借地府的苛刻规则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忍受千般煎熬,之后魂飞魄散,自己再与他一同化成灰、化成烟!
“是我先以言挑逗先生,哪知先生纹丝不动;我便发起酒疯,连灌了几杯……请娘娘慧眼明鉴。”春燕低眉答道。
锦瑟眉头这才略略舒展,旁的事她便不再关心了,只是这丫头倒不可轻饶过去,遂冷笑道:“倒不曾想到,你竟如此恬不知耻,全然不顾男女之大妨。我方出门,你便在地府借机生事。我若是在外多呆些时候,还不知道家里闹成什么样子呢!我必向天帝如实禀告,看你还敢不敢狐媚子。”
“奴婢再也不敢了,今后一定谨守闺训,请娘娘恕罪。”春燕吓得叩头如捣蒜,额头一片青紫。
“念在你是初犯,今且饶你一回;若敢再犯,我必二罪归一,从重责罚!”锦瑟凛然道。
“谢娘娘开恩,谢娘娘开恩!”锦瑟闭上凤目,将玉手一挥,春燕便羞愧万分地退出去了。
王云骧僵卧床榻,彻夜未眠。那一耳光热辣辣的,直打得他晕头转向,他从出娘胎以来,还不曾挨过这样的打呢!即使家里的那个河东狮子,也不敢如此放肆;况且那两瓶酒本是她所赐,而春燕又主动投怀送抱,他沉醉之际如何把持得住!而她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劈手打来。若非他在她手下当差,矮了半截,他又何苦受这份窝囊气。人间没有他的立锥之地,想不到地府也容他不得……他又该何去何从?
锦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也深悔自己昨夜有些失态,她平生还不曾发过这样大的火。即便在十五年前,她还是王母娘娘的贴身侍女时,在一年一度的蟠桃大会上,失手打碎了一个玉颈花瓶,玉帝顿发雷霆之怒,将她谪贬到地府赎罪,她也不敢心怀怨怼。见他辗转反侧的神情,是不是厌倦了这暗无天日的生活,想回到人间去?尽管曾听他说过夫人的千般不是,自己终未亲见,或许仅仅是他的一面之辞,他们夫妻之间原本只有一点小小的龃龉,她正望穿秋水地盼着他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