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三章 手,香,网络(1 / 1)
夜深了。
湛明婵一直没有睡,她只是闭着眼睛,在脑海中检视每一块碎片。
雨越来越大,从摩挲玻璃,到敲打玻璃,现在接近于撞击,寒气从窗缝滚进来,湛明婵想,这雨下得太哀了。
楼梯间有上楼的脚步声,钥匙的叮当声,然后是拉开防盗门的吱扭,大概是下夜班的人。
苏婷翻了个身,伸手拽了拽薄被。
楼上有弹珠掉在地上的响声,叮叮咚咚。
客厅里电热水壶的开关啪嗒地响了一下。
苏婷又翻了个身,整张床都被弄得动弹了一下。
湛明婵知道,其实她也没睡。
眼睑后的世界突然一亮,旁边苏婷的身子紧了一下,湛明婵睁开眼睛,看到是电话子机的屏幕,每到整点,都会亮一下。
幽蓝色的光,打在雪白的墙壁上。
一个白衣裙,黑腰带的女孩,伫立在墙边,她一动不动,腰间的漆皮黑带压住了那一抹的惨白。
湛明婵看了看她,没有说什么。
很快,卧室又进入了恬静的黑暗。
苏婷的呼吸声长而缓,湛明婵慢慢闭上眼睛。
耳边有细细的声音,湛明婵想起了《琵琶行》: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只是深夜寂静的时候,听到卧室的门外有这种动静,不是一种绝美的意境。
吱呀吱呀――
吱呀吱呀――
苏婷噌地起来了,湛明婵虽然闭着眼睛,也知道苏婷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而门外的声音在扭曲中愈发清晰。
台灯被打开,“明婵!明婵!”
湛明婵翻了个身,苏婷摇晃她的胳膊,“醒醒!快醒醒!”
湛明婵揉揉眼眶,“嗯?”
苏婷说:“听!”
湛明婵坐起来,那是一个女声,念念叨叨着,不知内容。
苏婷掀开枕头,取出两把菜刀。
湛明婵很无语,苏靓妹是什么时候放的菜刀?
苏婷递给湛明婵一把,“上吗?”
湛明婵握着刀把,苦笑。
苏靓妹,你都把杀伤性武器塞给我了,还问这句话干吗?
她们穿好拖鞋,拉开了房门,客厅漆黑,只有白色的窗帘在胡乱地卷,那是睡前,沈秋夕觉得皮肤有些发燥,苏婷就为她拉开了窗户,也没有关,八月份,谁家睡觉会紧闭所有门窗呢?这半暑半寒的雨,本就不合常理。
沈秋夕卧室的门是虚掩的,里面没有亮光,苏婷白了小脸,她指了指被拧开的门把手,湛明婵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睡前,沈秋夕关了卧室的门,现在门开了。
怎么开得呢?
进去就知道了。
苏婷小心地接近了门,菜刀握得很紧,湛明婵跟在她身后,两个女孩一起从门缝里看,只看到一双手在黑暗中突兀地伸出来,然后抚摸沈秋夕那挺得老高的肚子,她们试图顺着手臂去寻找这个人的全身,但被门沿挡住了,而苏婷颤抖的身躯,明确表示出她胆怯了。
那双手在沈秋夕的肚子上肆无忌惮地按着,揉着,揪着,然后是念念叨叨地声音,离得这么近了,但依然模糊不清,只能分辨是个女人,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细嫩,湛明婵的耳朵凑得近些,她听出,那时是一种接近于吱吱的音,混杂着迟疑和兴奋。
吱吱――
吱吱吱吱――
沈秋夕没有醒来,她在□□,似乎困入了梦魇,那双手揉搓地很使劲,几乎要撕破薄被和衣服,陷到肉里,沈秋夕痛苦地啊了一声,声似裂帛,苏婷飞起一脚踹开门,“哪里来得妖孽!给我住手!”
苏婷的菜刀挟带着一股热风劈向了前方,却在半途停了下来,湛明婵跟在后头看得清楚,那双手在门被踹开的瞬间,就消失了。
沈秋夕猛地醒了,茫然之际说不出话来,湛明婵打开顶灯,苏婷还冲着空气做出一个“劈”的姿势,但卧室只有她们三个人,都是有影子,活生生的人。
“你们……”沈秋夕惊恐地看着两把菜刀,湛明婵顺手放到了书柜上,她抽了下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香。
苏婷喃喃道:“表姐,真闹鬼呢。”
沈秋夕仍处在茫然中,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肚子,湛明婵柔和道:“秋夕姐姐,宝宝好吗?”
沈秋夕啊了一下,“有点发紧。”
苏婷的嘴巴张了张,似乎要叫唤,但还是控制住了,“表姐,真的闹鬼啊!我看到一双手在揉你的肚子,还有古怪的声音,我冲进来要劈死那怪物,结果什么都没有。”
沈秋夕沉默了。
“秋夕姐姐也看到过吗?”湛明婵坐到床沿,沈秋夕说:“我只是觉得家里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深夜有古怪的动静,但是我形容不好,只能说,那不是这个屋子里会自然发出的声音。”沈秋夕疲劳地按了按额头,“祈安在的时候,就没事,他只要不在家过夜,就总会有不安分的动静。”
“你的身体,没有觉得被伤害过吧?”湛明婵问。
沈秋夕再次摸摸肚子,“其实我也没太过注意,但是……好像从第一次察觉屋子里不对劲开始,腹部总是发紧。”
苏婷嘀咕:“不会是……宫缩?”
沈秋夕失笑,“不是那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但总之不太舒服。”
湛明婵平静地问:“有没有觉得,有一双手,在按着肚皮?”
苏婷显露出很恐怖的神情,沈秋夕也想起了表妹刚才说的话,护住了肚子,急忙道:“不会吧?我……我没有注意……”
湛明婵说:“秋夕姐姐,去医院检查过吗?宝宝可好?”
沈秋夕呆了一下,“挺好的,医生说很正常,放心待产就可以了。”
湛明婵默默地注视着沈秋夕,窗外沙沙,不知何时,雨已经小起来了。
黎明的时候,沈秋夕才迷迷糊糊又睡去,苏婷坐在床上说睡不着,湛明婵躺着,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睑,“没事了。”湛明婵有些困乏地说,“你没听雨已经停了么。”
“这和雨停有什么关系?”苏婷盖上薄被,湛明婵昏沉地说:“啊,当然有关系了……”
然后她睡着了。
湛明婵是被一阵电话铃弄醒的,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苏婷已经套上拖鞋拿起了子机,湛明婵又闭上眼睛让大脑尽可能得到更多的放松。
苏婷到外面接电话了,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就没有回来,湛明婵也睡不下去了,她穿好衣服走到客厅,看到苏婷坐在沙发上发呆。
“怎么了?”她轻声问。
苏婷攥着子机,“沈家的婶婶给表姐打的电话,沈秋凡音讯全无,已经报警立案了。”
湛明婵啊了一下,苏婷说:“要不要告诉表姐呢?”
湛明婵沉默,苏婷自语:“瞒不住吧,可是表姐快生了,如果再刺激她……表姐夫又不在。”
“你表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好像是这周日。”苏婷说,“今天刚周二。”
湛明婵看了看墙壁上的那张结婚照,照片上的游祈安温柔地注视着镜头,注视着看到这张照片的每一个人,那双眼睛好像浸泡在最清澈的水中。
“婷婷,这样的话,不如让你表姐夫早点回来。”湛明婵轻声说,苏婷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个……你也看到了吧……不是我的幻觉?”
湛明婵肯定地点点头,苏婷打了个寒颤,“会是什么呢?鬼?”
湛明婵沉默。
那不是鬼。
苏婷叹了一下,开始按号码,湛明婵说:“我能用一下电脑吗?”
苏婷一面听着话筒,一面点头。
湛明婵打开电脑,登上了网络,她进入本地的论坛,第一眼就看到了讨论昆玉河那五具尸体的帖子,七嘴八舌,从变态杀人狂到外星人,当然,也免不了对妖魔鬼怪的猜想,水鬼,成了热门话题。
湛明婵一条条浏览着回复,有一个叫做“冷风过境”的留言很有意思:
我看过最后那个人的尸体,上身的衣服都碎了,一条胳膊断了一半,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
以下几层楼都在讨论“冷风过境”的留言,叫嚣着问:
你说不是人?那是谁干得?
湛明婵点击了第二页,直接搜索“冷风过境”。
蓝色的框子灵巧地定位完毕。
冷风过境:
如果是海里,我会认为那是鲨鱼。
然后又是数十层的讨论:
否定的:
老大,这不是海里啊!如果那条连入海口在哪里都不知道的小河沟能养出条鲨鱼来,那么咱们的环保工作做得简直就是太好了。
讽刺的:
啥都不说了,楼下的上药。
怀疑的:
你是怎么看到现场的?你条子啊?胡说造谣的吧?别来破坏俺们的河蟹社会。
认真思索的:
楼上的小心被鞭尸,没准真有这个可能,变态一般都杀女人,而且不是说死者之间素不相识吗?死亡地点是在不同河段,时间也不一致,都是发生在晚上没人看到的时候,这样的随机性,没准真是水里某种不明生物,喜欢昼伏夜出的,蹿到岸上做的。
乱七八糟的讨论一直延续到第四页,湛明婵揉揉眼球,翻开第五页,再次对“冷风过境”进行定位。
蓝色的框子很快定格了。
冷风过境:
鼍。
湛明婵直起腰来,电脑莹白的光照着她瞬间的面无表情。
只有一个字,太不引人注意了,也许更多的人,不认识这个字,当作乱码,或者鼠标一拨弄,刷地就掠过去了。
剩下所有的楼层,都在讨论一个叫做“冥濛雨”的网友的留言,因为这个人的留言太长而太真情了:
现在的我,站在电视塔的顶端,正俯视着这座城市,夜幕压了下来,淡红的天空就在我的头顶,似乎伸一下指头,就能捅破。
看着一盏盏的灯亮起,灯海,就从我站立的脚下,向四周蔓延,波涛汹涌,起伏不定,霓虹,射灯,车灯,路灯,高楼大厦的绚烂,小户人家的灯火,还有最微弱的,人们打开手机时候的光芒。
我能看到天边那座耀武扬威的巨楼,也能听到耳畔,寺庙古朴的钟声,我站在钢铁混凝土之巅,低头就是平湖柳堤,十里桃花簇拥着琉璃瓦的小亭。
在古今之间喘息,这座城市在迷惘中生活,就这样矛盾。
矛盾带来的美,让人迷醉,令人窒息,我就在迷醉中,一点点窒息。
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有妻子了,但我还是迷恋上了他,他似乎也迷上了我,或者我的身体。
他曾经抱着我惋惜,为什么要那么早就结婚呢?
我默默地亲吻他的脖颈,他的手摸着我的□□,我们在床上,□□裸地遗憾。
她有钱啊。
我微笑着抚弄他的发,他压在我的身上,重得像一块石头。
因为他的老婆有钱,所以他成功地白手起家,四十出头,已经是有千万身家的成功人士。
因为他有钱,所以我做了他的情妇。
我很年轻,还在念书。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我和所有的同学一样,朝气蓬勃着谈论美好未来,就像天使。
而到了他的面前,我就是□□。
两个矛盾的词汇在我身上穿插着,就像两把刀子在杀我。
现在,我站在高台的最外沿,俯瞰着这座矛盾的城市,它是那么大,大到从高处欣赏,会震撼于天地的广阔;但它又是那么的小,小到一碗豆汁,几块驴打滚,一块青色城墙砖上正躺着一只风筝,还有那穿透云朵的清朗嗡鸣,竟是一只双轮的圆盘在细线上抖出来的。
矛盾的刀子杀我,也杀着城市。
我受不了这种正在被杀的感觉。
于是我问他,我们能光明正大地天长地久吗?
好像调色盘拍了过去,他的面皮在瞬息,赛过了那绝活变脸。
他仓皇地穿好了衣服。
我依然□□在床上,舒缓着四肢,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
作为情妇,我提出了最不要脸的非分要求。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再见我。
我跟踪了他,他的时间表,我早就清楚了。
就是昨天,下着雨,不知道是最后一场夏雨,还是第一场秋雨,水温是冷热交替的,我等在他公司的门口,看他钻入了银白的车中,修长的车身隐没在雨幕里,我叫了辆车,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光临的竟然是一家大众化的快餐店,意识到这一点,我竟感到可笑。我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停下车子,甚至是小跑着进门,公文包在他的手中一甩一甩,他只有在最焦急的时刻,才会这般不安。
我趴在了玻璃窗前望着,里面是橙黄色的温暖,此时路灯亮起,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已陷入黑暗。
我看到他和一个绿裙女人亲吻,我不认识那个女人,那也不是他的妻子。
我笑了,雨水悄悄打着我的发帘。
我离开了。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但我今天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他死了。
怎么死的?警察在岸边发现了他的公文包,然后在河里捞起了他的尸体,尸体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他的妻子可以知道,而我无权明白。
是的,他就是这个帖子所谈论的第五位死者。
而我,是刚刚被他甩了的情妇。
我的脚尖悬空,脚跟还立在电视塔高台的最外沿,反复咀嚼这个事实,然后回忆着和他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我们第一次□□时,他内裤上绣着的戏水鸳鸯,他那有钱的妻子,竟也是女红的好手,他脱下了这条内裤,扔在枕边,压倒了我,我侧过脸,那对鸳鸯在昏暗的光下,竟是如此明艳。
我走下了平台,回到了曾经在我脚下的一切渺小中,他已经死了,而我只是他旅途中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