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危机（四）（1 / 1）

三天后的傍晚，在帝国大厦顶端，在金刚曾经眺望过日出的地方，杨欣和亚当斯并排坐着，静静地注视着夕阳中的纽约城。高度隐去了城市的喧嚣，高高低低的建筑群在金色的光辉中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

这壮丽的景象并没有让向往此地已久的杨欣感到激动，相反，她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那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的人类文明，只是一堆泡沫。

“亚当斯，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都不和你谈危机的事吗？”

“我也不想谈这事儿，杨。知道吗，这些天我一直都感觉像在梦中一样。”

“这么说，你还没有从费曼描述的阴影中走出来。”

“是啊，主席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灰暗的未来。要命的是我们知道那是真的，而且无能为力。我一直都控制着不去想这个问题，你却提起来了。”

“亚当斯，你养过牛吗？”

这个突兀的问题让亚当斯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杨欣不是在开玩笑后才回答：“这个，没有。我只是在农场里看到过牛。”

“我家养过牛，现在都还在养。我们那儿养牛不是像农场里一样把牛关在牛舍里，而是放开来养。我读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都要把牛赶到山上去吃草。有时，牛会不吃草，也不反刍，只是静静地站着，长久注视着某个地方，或者是远方的山，或者是天空。那模样，就像是在沉思。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就会想：牛在想什么呢？”杨欣转过头来，又问了一遍，“亚当斯，牛在想什么呢？”

亚当斯猜不透杨欣在想什么，但杨欣的眼神显然是认真的，于是亚当斯只好笑笑，耸耸肩说：“大概，它想去它看着的那些地方吧。”

杨欣回过头去，继续说：“如果不借助技术手段，仅凭观察推理和想象，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牛在想什么。因为不同的物种思维模式是不同的。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人和牛是非常相近的物种。外星人和人类的差异，不是人和牛的差异，也不是人和细菌的差异，甚至比人和计算机的差异还要大。我们连与我们如此相近的动物在想什么都弄不清楚，怎么可能仅凭想象就得出外星人的图景？”

“杨，你是不是认为，我们设想中的外星人其实是不存在的。”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开会之前我们都没有深入地往外星人的方面想。为什么直到主席说出来我们才明白外星人和我们的技术差距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个，我觉得是一种群体性的自我蒙蔽吧，我们的潜意识制止我们往那方面想，因为结论太可怕了。”

“不，一个人忽略是自我蒙蔽，但所有人都忽略就是群体性的直觉了。这么说不太严谨，但还有一个证据：如果真的是外星人，那么这么简单的事上轮文明应该也能想到，如果真的是这样，上轮文明不会不告诉我们，但毁灭警报的最后一幅图画，并没有显示毁灭打击是来自地球以外的外星文明。”

“那也许是因为外星文明的打击方式远远超出了上轮文明的理解，毕竟技术差异太大。极有可能直到最后上轮文明都没有确定毁灭的来源就是外星文明，所以才没告诉我们。”

“你的推论很合理，外星人仍然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我说这些也并不是想否认外星人。但是，亚当斯，外星人绝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我们连外星人是不是碳基生命都不能确定，怎么可能想象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社会，他们的文明？我们不知道他们是群体还是单体，是他还是他们。我们不知道他们是永生的还是像我们一样会生老病死。总之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却在头脑中想像着他们率领着一支神话般强大的舰队向我们扑来，想象着他们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各种各样神话般的毁灭方式。”

“你说的这些，是因为我们还不知道关于外星人的任何信息。以后我们也许会发现一些信息的，那么想象和推理就有基础了。”

“不，亚当斯，你没搞清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高举奥卡姆的剃刀，既然我们没有任何外星人的信息，我们就该停止这方面的思考。没有基础，我们的思考就是毫无价值的空想。建立在零之上的想象，其可能性是无穷大的，所以事实绝不会是我们想象的那个样子。也就是说，别再理会什么外星人了，不管他们存不存在，我们此时应该做的，是专注于我们应该做的事，就是会议前半部分我们决定的那些事情。”

亚当斯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杨，你是对的。为什么我就没有你这么透彻的洞察力呢？”

“我调查过费曼，他的很多言论透露出他是个反技术主义者。如果不是面临毁灭，这也没什么，但是现在，他的思想很危险。”

亚当斯沉思一会儿，点点头说：“是的，的确很危险，而且他又居于这么一个位置，就更危险了。我们得把他弄出危机理事会。”亚当斯顿了一顿，似乎觉得这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如有必要，做得更彻底也行。”

“亚当斯，我明天就要回国筹备挖掘剩余文明遗物的事，所以这事只能由你来做了。”说到这里杨欣的眼睛暗了一下。对不起了，主席先生。

亚当斯显然没注意到杨欣的神色：“没问题，小事一桩。但是，杨，假如真的是外星人呢？”

“你看，亚当斯，我们刚刚决定把外星人搁在一旁，你又想起来了。主席对我们的误导可真够深的，他对我们最大的误导不是外星文明，而是外星文明的技术。亚当斯，想想看，就算真的是外星文明，要毁灭我们的，也未必就是毁灭上轮文明的外星文明啊！用安德森少将的话说：宇宙神奇无比，一切皆有可能。要毁灭我们的，有可能是外星文明，也有可能是某种我们还不了解的力量。就算真是外星文明，在宇宙神奇无比的可能性面前，毁灭我们的和毁灭上轮文明的是同一个外星文明也只是一种很低很低的可能性。既然这一点都不确定，那么我们和外星文明的技术差距就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恐怖。”

亚当斯又想了一会儿，最终接受了杨欣的这番话。

杨欣心里却说：亚当斯，我也在误导你。无论要毁灭我们的是什么，上轮文明以及更久以前的那么多轮地球文明都抗拒不了，我们当然也抗拒不了，即使采取了主席的自残方案，也未必能逃脱毁灭。主席虽然在有意或无意地误导我们，但我直觉他的一句话是对的：对毁灭来源的探寻极有可能会使打击来得更快，也许你叔叔的潜伏者同类正在暗处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不过这不重要，如果人类注定要毁灭，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该做的。我们不是救世主，不要妄图拯救人类文明，我们只能做我们该做的，即使最终我们可能会像上轮文明一样直到毁灭也不知道打击来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