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海谲波(1 / 1)
东海浩瀚,水烟溟蒙,时而多变如天,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时而温婉如泽,远水含光,近波荡碧。
水族神秘正如东海,神龙不见首尾,诡谲飘渺。极少有人可以避开喜怒无常的天气、翻山倒海的巨浪、险恶凶残的机关,如果可以越过这些屏障,或许可以看到水云深处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但那只不过是东海的偏隅而已。
在东海极深之地的某处,庄严肃穆,方圆几十里成为禁地,完全与水隔绝,被强劲结界与重重障术保护,有精兵悍将巡护,其间赫赫就是东海水族重地——青澜宫。
千年前,水族富庶,实力正是鼎盛之际,所修建的新王宫也处处体现水族繁盛,极尽恢弘壮观之能事,珠宫贝阙,金庭银柱,丹阶玉陛,琉瓦翠栏,珍鱼瑞兽巡游,瑶草琪花环绕,端的是景物奇丽,桃源仙境。
然而时光可以抹煞一切,可以令美人白头,宝剑锈蚀,也可以改变昔日壮观可媲美天庭太和宫、绮丽可比瑶池绛云殿的东海青澜宫。
如果只就青澜宫承乾殿的左殿来看,经历千年而尚存的人必会感慨时光的磨蚀对青澜宫毫无效力,宫顶琉璃瓦依旧碧青明澈,檐角水铃即使连最细微的阴刻都纤毫不损,雕梁画栋间涂染的金粉明亮不曾逊于初时,或许只有剖开那些陪伴着青澜宫的落成,如今已是参天的古木树干,才能从那密集复杂的树轮中猜测到它的沧桑。
因见到左殿的完整而产生的喜悦,当目光转到右殿曾存在的位置时,却必会转为沮丧与震撼。无论右殿昔日如何的辉煌精美,如今已经变成了庞大的废墟,浮面的不坚定者在千百年气流卷带下早已私奔殆尽,剩余的,则是对坚固地基以及昔日完美身姿无可救药的怀旧者,层层叠叠坚实地积压在一起,如沉睡中的庞大怪兽,身上披满了苍翠碧绿的藤蔓植物,宛若新装,为水族保住了最后一分颜面。
箫音婉转,如九曲回廊,引导着听者将注意力转向了承乾殿后的合坤宫中,循音而去,徘徊在一座精巧奇雅的两层小楼前。
古窗拙雅,轻纱曼妙,似随风动,又宛若被箫音吸引,轻舞蔓扬。箫音逐渐凄楚,吹箫者面露凄苦之色,心中有所思忆,箫音也与之共鸣。当心思郁闷已无可压抑,当箫音幽咽已无可低沉,任何精通音律者必只有停止或是高扬这两条路可走时,吹箫者却秀眉一挑,细指微动,箫音颤跃,如受波动,带来无法抗拒的魅惑,令人的心都随之微微颤抖,一快一慢,一张一弛,无不受之控制,喜怒哀乐完全随之而变。
年轻的吹箫者斯文白净,仿佛并没有受过时光的洗礼与战争的考验,但眼角细细的皱纹却似乎显现出内心的忧虑绝非他这种年龄的人应有的繁多,此时骤然停止吹箫,苍白的唇也没有恢复出一丝血色,不由得令人担忧,这秀气的年轻人身负的重担是否太过沉重,以至令得他失魂落魄到无法控制自己的箫音转出魔气。发觉到自己的失控,他手中的箫虽停了下来,但心中凄凉却无处发泄,泪水迤逦而下,“泠月……”
对面墙上挂的质地上乘的绢图中,一个宝髻瑶簪、身姿高贵的年轻女子一脸不羁地冷冷侧目,对吹箫者痛苦深情的呼唤无动于衷。
在相距并不太远的水瑶园中,两个宫女停下了手中正在修剪奇花异草的活计,似乎被箫音迷惑,直到箫音逝去极久,才各自叹了一口气。
黄衣宫女艳羡着,心儿悠悠似乎飞到了箫音所在的吟月楼:“陛下又在吹那个泠月碧澜曲了,都过了这么久了,还对公主念念不忘,真是痴情啊。”
年长些的紫衣宫女轻轻弹了弹黄衣宫女的桃腮:“小蹄子,是思春了吧,别对陛下痴心妄想,陛下要是喜新厌旧之辈,也不会后位空席千年,对别的女人不假于形色。”
黄衣宫女噘了噘嘴:“姐姐想哪去了,我只是羡慕陛下对公主的痴情罢了,哪敢有什么妄想,只盼三十年后出宫,别随便嫁了个不解风情的虾仔鳖公就好。”
紫衣宫女笑了起来:“小蹄子还说没思春,这么急着嫁人。”她叹了一口气:“我们也算幸运,进宫后五十年就可以出宫,自由嫁人,听说陛下继任以前的那些宫女,都要白了头才能出宫,被随意指人嫁了,一生幸福都断送在宫里了呢。”
黄衣女子竟也叹了一口气:“昨天接到爹娘的家书,说今年外界雨水偏少,他们在海口处种植的胶藻与裙带草没有上界水流带来的足够养分,收成极差,我在宫里也无能为力,真不知道三十年后出去会是什么样了。”
“你起码还有家,我的家在三年前那次钜燕战乱中全毁了,爹娘和弟弟都丧身战乱中,所以我也不想出宫了,有吃有穿,在这混日子,打发残生吧。”紫衣女子面容惨淡。
两个宫女唏嘘着,却没有,也不可能注意到那个悄悄潜近的身影。
一抹寒光在空中轻盈闪过,两个宫女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一把闪烁着森蓝光芒的匕首已经抵在了紫衣宫女的颈间,蒙面的青衣人低低喝道:“永凌在哪?”
黄衣宫女刚一声惊呼,被匕首一动下紫衣宫女颈间流出的缕缕鲜血而吓得吞了回去。
紫衣宫女睥睨青衣人,不屑地切齿:“无耻狗贼,想刺杀陛下吗?做梦!”她用力啐了一口青衣人,不顾咽喉被紧迫的匕首划伤。
青衣人二话不说,匕首在她颈间一抹,紫衣宫女带着无尽的愤恨倒在了地上,赤血四溅,点点沾染了面前娇贵的白珊瑚和惊呆住的黄衣宫女的脸庞。
匕首滴着血,又移到了黄衣宫女的颈间,以极好的事实证明了青衣人的残酷,并不需他多费一句唇舌。黄衣宫女瘫软如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目光却情不自禁向吟月楼的方向瞥去。
青衣人不耐,手下微动,黄衣宫女心窝涌出鲜血,带着无法置信的疑惑,黄衣宫女缓缓倒了下去。温热的心血还未来得及接触到地面,青衣人已经潜到了吟月楼下。
宫中的警卫已有察觉,警钟狂鸣,纷纷聚集赶来。青衣人纵身一跃,踏着吟月楼一层向外翻挑的琉璃飞檐,越窗直接翻进了第二层。
吹箫者听到报警声,面色一凛,回转身,恰巧面对了刚从敞开的窗子钻进来的刺客。
“永凌伪王受死吧!”刺客紧握的左拳蓦地松开,如花瓣绽放,又似力量的爆发,右手中的匕首趁机刺了过来。
被称为永凌的吹箫人并没有被刺客的左拳动作所迷惑,身子很轻盈地如风回春柳,倏忽转向一侧,与匕首差了分毫相擦而过。
“毁天灭地,水魔出世!”刺客狂热地高呼着,精神倍增,手臂如蛇狂舞,匕首则如蛇之红信,吞吐不定,以诡异奇巧的角度刺向永凌的身体。
永凌轻叹了一口气,频频闪避,一刹那间,永凌手腕一转,玉箫递出,恰恰穿越了匕首所织利网中最大的空隙,轻轻敲在刺客右腕处,匕首啪一声落到了地上,手腕酸痛无力的刺客毫不停顿,马上弓身用左手捡起匕首,连人带匕,如脱弦之箭冲向永凌,企图以千钧之力扼制住永凌的灵活。永凌一个后仰,以与地面堪堪接触的不可思议角度避开了笼罩着大半身的疯狂攻击,在刺客跃到自己上方时,左手轻轻一托,暗用巧劲将刺客摔到了墙角下,被刚从楼梯处奔上来的士兵抓了个正着。
当值的青澜军队长与士兵们诚惶诚恐地乌压压跪倒了一片:“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永凌倦惫地挥了挥手:“没什么,不过又是一个‘水魔教’的狂热信徒罢了。”无论是刺客左拳所做独特手势,还是那恶毒的口号,都证实了刺客身为邪教信徒的身份。
永凌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战斗并不费吹灰之力,但思念却令人筋疲力尽。
队长撕下青衣人的面巾,却发现这个已服毒自尽的狂热信徒双目赤红,至死怒睁。
士兵们悄然退了下去,永凌踉跄着移到窗前,双臂死死撑着窗框,仿佛再无余力站稳,痛苦中,手掌被激斗中划破的窗框上一根木刺刺破都没有发现,血珠滚滚滴落。
四匹高大壮硕的龙马兽拉着车子毫不费劲的在水中欢畅地奔跑着,坐在车内的武韬公寒威面色寒峻,陷入了沉思之中,却听到外面有蛟虎的嘶吼声,心中一动,掀开了侧面的车帘,果然是中治公德奇的蛟虎车正在一侧奔驰,蛟虎性喜合群,此时与龙马兽并驾齐躯,倒也差前不后。
“德奇。”寒威沉声叫道,躲在车内的德奇再也无法装聋作哑,只得也掀起了窗帘,露出了一张保养得体的白胖圆脸。
“知道王上今天招我们的目的吗?”
德奇含含糊糊地说:“反正不是安抚臣民就是开扩良田吧。”寒威不满道:“那是你和景轩的事,找我做什么?就知道倚仗那点子权势,胡乱支使人。”
千年前东海大战,四海损失惨重,南西北三海几尽灭族,而向来被诸海以马首是瞻的东海,龙王龙后与太子在战争中战亡,剩下唯一有继承权的龙女泠月又以生命为代价许下了诅咒,献身水魔,宗族灭绝。为统领起整个水族大业,当时在战争后尚存的大部分大臣不得不推龙女泠月的未婚夫,王室远亲的永凌为王。永凌推行亲和新政,与部分保守老臣意见相左,更有极端保王势力叫嚣要为老王族复仇,极力期盼水魔珠出世,毁天灭地,成立了水魔教与朝政为敌。此时的东海,风雨飘摇,群派林立,政局极端不稳,永凌的威信也远不足以号召群臣,因此向来自恃武勋盖世且出身尊贵的寒威对永凌也毫无尊敬之意。
德奇讪笑,指着前方道:“要进极天海障了。”装作没有听到寒威的不恭之言。
海底铺满大小划一的细沙,龙马兽与蛟虎降到了地面,保卫在青澜宫最外层的极天海障识别到两位重臣车前的进宫标志,透明的屏障稀薄扭曲起来,两车并驾,穿越了屏障,进入了无水地带。
一队守卫宫禁的青澜军士兵守在障内,见到二公,队长向内转身,面对眼前一座削壁轻轻说了句:“刺客。”削壁倏忽闪开,露出中央宽敞大道。
两车继续前行,德奇低喃:“今天的暗号是刺客,难道宫中又有刺客出现?”偏是寒威耳尖,听得清楚,讽笑:“我就奇怪,宫禁守卫如此森严,怎么总是隔段时间就蹦出个刺客来?你这内务都怎么管理的。”德奇瞥了他一眼:“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不知道吗?”德奇的话中隐含着尖锐,一点也不似他往常圆滑为人,寒威瞅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又过了几道机关,才到了承乾殿左前偏殿,文修公景轩的独角水犀车已经停在了殿外,二公下车,也沿着玉栏漆柱向后面走去。
此次的召见果然如德奇所说,无不过一些细碎琐事,大部分与景轩和德奇的职责有关,只到最后才有一小部分是关于水妖肆行要求寒威加强警备的内容,不过半个时辰就宣告结束,令得三公微惊,永凌为人事必亲躬,无分巨细,每次召见起码也要一个时辰才能理出头绪,这一次却言简意赅将事情分配完毕就令三公退下,自然是出人意料。
三公退去后,永凌面露倦色,颓然倒在椅中。在三公来到的一刻前,他得到了一个消息:神州有人正在寻找水魔珠,为首者是一个年轻的人族女子,有天族四灵相伴。正因为如此,永凌心绪混乱,才早早结束了此次的召见,力图将纷乱的心思理出个头绪来。
这一消息虽与永凌无直接关系,但一想到那颗夺去泠月生命的水魔珠,永凌心中就隐隐作痛。任性而且倔强的泠月,冷艳而且高贵的泠月,心中只有那个对她不屑一顾的天族人,却置这个对她用情极深的未婚夫而不顾的泠月,一想起这个名字,永凌的心就在流血,秀气的脸上笼罩着沉重的乌云。他重重一拳击在了宝座上,“阿权!”一个精干的年轻男子迅速出现在他的面前,“去神州,找到那个寻找水魔珠的人,查明她的用意。”
阿权躬身,领命而去。在稍做准备之后,离开了青澜宫。
骑着蚤马一路斜升向海面游去,海水突然混浊起来,一大团水藻混乱地纠缠着,向阿权飘了过来,在阿权还来不及避开这意外事故时,一枝小箭从水藻中飞了出来,直插阿权的心口,鲜血刹那间渲染开来,水藻将他的尸体和挣扎的蚤马包裹住,又远远飘开,海水很快澄清,并没有留下一丝异常。
德奇在寒威走后,踱到景轩身前,低声说:“你听到了那个传闻吗?有人在找水魔珠。”景轩跨上车辕,在车上稳稳坐下:“是的,听说过。”
德奇面带忧虑:“总感觉有许多复杂的事情无法掌握,水族目前的局势实在不妙,真不知道现在出现这个消息,究竟是好还是坏。”
景轩低语,仿佛说给德奇也说给自己听:“王仁慈优柔,盛世或许是守成贤王,但在乱世却嫌软弱了几分,意外中的变数有时候并不一定就是坏事,尽自己的力,结果如何,听天由命。”
寒武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刑事部主事东成已经等候多时,见到寒武回来,东成一脸谄笑趋前:“公爷,不出您所料,永凌那小子果然派人前往神州,已经让我们干掉了。”
寒武瞥了他一眼:“你的消息也真灵通,永凌刚得到消息,你就能追着干掉他派出的人,你在宫中耳目众多,手下能人也不少啊。”
东成笑道:“这还不是公爷神机妙算,推测永凌接到这消息必会派人前往神州,给了我事先的提醒嘛。永凌伪王别想永远霸占王家至尊之位,我们要继承已逝的龙王龙后遗志,誓将等待水魔珠出世,毁天灭地!”说到后面,他已经神色凌厉,目露狂热。
寒武微笑,瞥了他一眼:“好了,退下吧,我累了。”东成喏喏退下,在转身的一刹那间,脸上的谄笑变为了狠毒之色:“老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借着我们水魔教的力量排挤永凌想自己坐上王位,我们也不过是借助你的力量实现龙王遗愿罢了,先让你在我面前拽上几天,等到了天地毁灭之际,大家不过都化为灰齑罢了。”
并非不知东成也是在利用自己,寒武知道东成与水魔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必是教中骨干,只是寒武也有自己的打算,东成利用寒武的权势,寒武借助东成的消息灵通与人多脉广,只能说大家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送走东成,寒武心中沉思:不知纪雪是否顺利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