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章六十八）回光返照（1 / 1）
（章六十八）
母亲哭得眼睛都要肿了。怎么办呢？李优孟心想，他们于我有父母恩情，如今他们要失去女儿了，那样伤心，我却丝毫帮不上忙。
病重之后，就没有再让母亲抱诺诺来过病房。不吉利的，对小孩子。
这人世间的缘分，都是浅薄。与龙尘伊缘浅，与顾若缘浅，与诺诺缘浅，与宋齐缘浅，与父母也缘浅。
哪一段缘分，都没能来得及珍惜，就逝去。
李优孟今年二十三岁。苏轻暖大约也是二十三岁吧。
李优孟十一岁遇见龙尘伊，并爱上他。苏轻暖十二岁遇见顾若，并爱上他。
李优孟十七岁怀了龙尘伊的孩子，独自一人。苏轻暖十七岁怀了顾若的孩子，也独自一人。
李优孟十八岁离开李优孟的世界。苏轻暖十八岁离开苏轻暖的世界。
漫长的夜里，李优孟开始细数这两世里的过往。刚来到这里时，还很不甘，不甘这离奇的遭遇打断了自己原本的命运。可是如今想想，竟然觉得多么幸运。要多么幸运，才能用二十三岁的年纪过完两世的人生？
爱恨都经过，每一次，都那么刻骨铭心。
如此，该没有遗憾了吧。可是为什么想起来，却觉得满心遗憾？果然人都是贪生的，生有千般眷恋万般美好，哪一点都值得人在黄泉路上回眸留恋。
窗外又到了盛夏，莺莺燕燕。突然想起了《牡丹亭》里的戏文——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愿君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有时候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梦醒来还是原来那个世界，风轻云淡，什么痕迹都不曾有。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如此浓烈的一番爱恨，只是一场梦的话，有点太可惜。
真是清淡且浓烈的两世人生啊。说不上轰轰烈烈，但足以刻骨铭心。
不知道自己醒了多久，又睡了多久，多少时间是痛的，多少时间是不痛的。日子开始过得浑浑噩噩。
终于有一天精神好一些，李优孟请父母推着自己去藏有龙尘伊遗骨的博物馆去看看。是时候道个别了。
在龙尘伊的玻璃橱前驻足一整天，与他面对面仿佛凝望。家人便陪她一整天。直到快到闭馆时间，才叹一口气，转开目光去看了看四周。
意外地看到了角落里展出的一封帛信，远远看去，信上好像是高昌古国的文字。李优孟推着轮椅朝那封信走去。
信是出土物，上面的墨迹几乎已经磨灭殆尽。原物的下方有几张照片，照片上复原了一些可见的文字，断断续续只言片语。
然而信的开头两字，却清晰得几乎深刻，两个叠字——孟孟。
孟孟……是在唤她么？这信，是写给她李优孟的么？
一阵心惊，随后是抑制不住的欣喜急切。这是龙尘伊的字迹，是龙尘伊写给李优孟的信。
意识到这一点后，眼睛几乎花白，晕眩得什么都看不清，只剩了霓虹般氤氲开的光晕。深呼吸冷静了好一阵，视线才能重新聚焦。她迫不及待往下读去——孟孟，容吾自私，作此决定。今日一战在即，男儿家国有信。此战必死，胜败在心。愿吾一己性命，能换家国安定、父母太平。将死之心，唯念及汝。龙尘伊此生，除汝之外，皆为权宜。此生相负，自知孽深，愿来生一心一意，不离不弃，偿汝今世情深。容吾自私，擅定来生。务必携鹰眼于身，待到战胜之日，天崩地裂之时，便是汝与吾……
后面的字还没来得及辨认，便觉得脚下地动山摇，展厅里灯光扑朔几下，尽数熄灭。苏父苏母大惊之下，急忙推了她夺门而出，躲避到室外空旷地带。于是她没有看到帛信后方的玻璃橱中，展出的那只，与她一模一样的小锦盒。
地震。突如其来的地震，虽然强度不大，但持续了不短时间。博物馆附近没有建筑倒塌现象，只是空气里扬起的灰尘呛得李优孟呼吸道不适，撕心裂肺咳了好一阵，险些窒息。父母本想带她离开，她却一个箭步自轮椅上跨下去，执意向博物馆方向跑回去。那封信还未读完。
不料才跑出去两步，就发觉双腿如灌铅一般，寸步难行。回头想向父母求助，一抬眼却看到满世界猩红。然后眼前骤然一黑，耳畔仿佛死神狂吼一声，她便失去了知觉。
抢救过程中醒过来一次。后来就一直昏睡。
再次重获意识，是朦朦胧胧的听觉。感觉有人在耳边说着什么……不是说，是念……是在念故事么？好像不是……时不时有书本翻页声，又有念书人一字半句的评点。
好像是白花花的声音。
她在念什么？为什么每隔几个字，就能听到一个“顾若”……
李优孟艰难地睁开眼，想问她一句在念什么，却发现嘴巴上罩着东西，不能说话。于是想伸手去拿她怀里那厚厚一摞信来看，又发现手脚不受控制，动弹不得。
如此无力。
“苏苏？苏苏你醒了！”白花花惊喜地大叫，“吓死我们了，还以为你……我去叫叔叔阿姨，他们守了你好几天，才刚去隔壁休息……”
白花花起身时，刚好把一摞信和一只本子放在了她床沿。于是李优孟强撑起力气，拿在手里，艰难地翻看。
本子是苏轻暖的日记本，信都是写给顾若的情书。看上面的日期，是她的整个中学时代。李优孟放下信，先翻看日记本。
本子里记的，大多也是顾若。有什么办法呢，顾若出现得那样早，从她刚开始写日记就走进了她的生活。今天见过他、今天又见过他、今天看他打球、今天音乐节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礼服……
匆匆翻过半本时，突然看到了一篇不一样的内容——姚遥杀人了。
——姚遥失手杀死了她的继父，他是一个禽兽，死有余辜。可是姚遥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样做，才能帮到她。她逃走了，我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还是不好。我不希望她有事。我会保守秘密，直到她肯自己面对。
姚遥？很熟悉的名字。李优孟闭了闭眼，感觉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些面孔。好像有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总是出现在记忆里。三四岁的模样，七八岁的模样，十几岁的模样……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依稀记得曾经与她两小无猜，形影不离。她就是姚遥吗？
突然一道血光闪现，那天案发现场的画面呈现在眼前——逼仄的小屋内，地上大片暗红色的血迹，一个中年男人倒在其中，面色灰白，没有生命迹象。姚遥在一旁失魂落魄，瑟瑟发抖。
这画面真实极了，李优孟莫名感觉胆寒，仿佛体会得到苏轻暖当时内心的震动与恐惧。她也是很害怕的。那一次的记忆片段渐渐浮现上心头，往后的事情也历历在目。她帮姚遥洗净身上的血迹，然后劝她去自首，说，我陪你。可是姚遥逃走了。
当姚遥的面孔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时，李优孟大吃一惊。因为她发现，那双眼睛……无比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好像不远不近，又总出现在身边……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另一段记忆碎片也跟着跃进脑海——高考结束那天，顾母找到苏轻暖，说要她生下孩子，把孩子交给她，然后离开。苏轻暖不同意，于是两人起了争执。争执间腹部毫无征兆地剧痛起来，慌乱之下，顾母开车带她去找最近的诊所。然而由于两人谈话地点在市郊，当天又大雨封路，于是苏轻暖的孩子出生在了半路。随后苏轻暖出现大出血症状。顾母开车将她带到了市中心医院急诊楼门口，见她还能走动，因为害怕她抢夺婴儿，所以匆匆将她推下车，让她自己去就诊，就手忙脚乱开着车离去了。
人确实不是顾母撞的。她开车走后，苏轻暖艰难地想往医院里走，一回头却看到白光一晃，另一辆汽车朝着她疾驰而来。生命流逝的一瞬间，苏轻暖看到了开车人的一双眼睛，并深深印在了心里。那是姚遥的眼睛，却不是她的脸。
随后记忆便成了空白。
宋齐应该是在苏轻暖被撞入草丛后才发现了她；而至于他拍摄到的顾母车子的照片，大概是顾母后来不放心，回转来看苏轻暖有没有进入医院的。所以阴差阳错，各自都以为看到的是真实。
人最难改变的，就是眼神。如今李优孟细细一想，终于对上了号。那双眼睛，正是属于路遥的。而苏轻暖临死前最后看到的那张面孔，似乎也是路遥。
路遥……究竟是什么人？她与姚遥是什么关系？这两年来发生的一切，又与她有什么关系？突然感觉一阵不安。
顾若现在与她在一起，那么……
白花花很快就转回来，不过还是一个人。她说：“叔叔阿姨都太累了，我不忍心叫醒他们，苏苏，我先去叫大夫来看看，等会儿再叫叔叔阿姨来吧，好吗？”
李优孟拉住她，艰难地拔下呼吸罩，说：“花花，别叫人，帮我个忙，可以吗？”
“什么忙？”
“我要出去一趟。”
“不行！”白花花坚决反对，“你身体这么虚弱，不可以离开病房！”
“我现在很好，你看，没事的。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那也不行！有什么事，我帮你去做好了。”
“花花，求你。”李优孟诚恳地看着她，“我就去楼下茶馆里，去见个人，几分钟就好，不去远的地方。”
白花花拗不过她，终于答应了。要陪她去，李优孟不肯。
李优孟坐在楼下茶馆靠窗的位子，给顾若发了条短信，约他过来，说有话要说。
首先要告诉他，害死苏轻暖的原来真的不是顾母。他应该会很欣慰听到这个消息。然后要告诉他，不管他对路遥有没有感情，或者，不管他对路遥是怎样的感情，一定要提防她，她是一个可怕的身份。虽然李优孟并不确定，路遥在整个事件里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可是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这该如何是好。
至于顾母之死，他若肯相信，她就向他解释一句，死亡书不是她拿给顾母看的，短信的事也与她无关。
其实已经是无可挽回了，横亘在大家之间的孽债，解释也无用。
现下精神似乎还不错，大约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李优孟想。心平气和地说吧，他愿意听多少，就听多少。
这段日子，他大概过得很辛苦。
等了半个小时，没等来顾若，却等来了路遥。她似乎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一样，进了茶馆径直走到她面前坐下。李优孟没有说话，静静等她开口。
“我是来道歉的。”路遥说。
“什么？”李优孟淡淡问。垂眼间看到她今天带来的是一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提包。隔过提包又看到她高耸的肚子。
“轻暖，对不起，我不该横插在你跟他之间，就算再爱他，我也不该做这种伤害朋友的事情，我知道错了，请你原谅我，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李优孟觉得她这话说得毫无诚意。李优孟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是你做的吗？”
“什么？”
“五年前，车祸。”
李优孟看到路遥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恐。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很快就平静下来，说：“你想起来什么？”
“想起来，我们是朋友。”
路遥垂下眼，好半天没有说话。很久之后，却转开话题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今天约了顾若见面，他一会儿就到，你们见面以后，好好聊聊吧，不要再彼此误会。”说完，便拿了提包匆匆离去。
李优孟还在愣愣地思考路遥的话是什么用意，却听身后有人惊喜地唤她：“暖暖？”
一回头，看到是好久不见的宋齐。
至此刻，所有的人，落入一场命运的大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