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四)(1 / 1)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阳光突然变得耀眼起来。
竹荫下。
凉意融融。
“义姁,我家王公子说了,他这次誓要与你一争高下!不过公子听说你还未去复录,猜想是不是家中拮据,所以特遣我等给你送来两万钱以充路费。”
庭院中,三个尾随唐婧而至的陌生男子把一个淡色的布带递到她的面前,边说还边趾高气扬地上下打量她。
任芯微微扫了他们一眼,便把目光斜睨向了旁边的唐婧,见她正怒颜满面地瞪着那三个男子。
深深地,她敛住了秀眉,抬眼又看向那个淡色的布带。
布带鼓鼓的,显然有不少钱装在里面,细看之下,那布带外面还绣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这字——
倏地。
任芯眼瞳一闪。
男子见她紧紧地盯着布带,嘴边掠过轻蔑。他高昂着头,仿佛是在施舍一个路边的乞丐,不仅语气轻浮,且姿态也相当傲慢:
“还不赶快拿着,这可是我家公子赏给你的。”
唐婧见任芯没有反应,怒极,一把拨开对方的手,火气冲天地瞪着他们,愤然喝道:
“少瞧不起人!我们不需要他的怜悯,路费我们出得起,不用他假好心!”
对面,一名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冷声笑道:
“那为何还迟迟不去复录,难道是怕输给我家公子。”身后另外两名男子也讥嘲地讪笑起来,神态异常得意。
唐婧的眼内迸射出熊熊的火花,像篝火般噼啪燃烧着,她咬着牙,怒不可遏地死死盯着他们,怒道:
“放心,我们当然会去!对不对,姁儿?!”她回过头,仿佛是在寻求某种肯定的力量似的冲任芯又扬了扬下颌。
任芯的眉头微微蹙起,沉默地抿着唇角。
唐婧没有在意她的神情,续而又回过头,对着那三名男子喊道:
“他王清夜有何了不起,别忘了,在去年的一次素问中他可是惨惨地败给了子遥和我们姁儿,而今年他也必败无疑!”
男子冷笑:
“那可未必,去年是我家公子一时大意,再说,那时是你们联手之故才胜了我家公子,未免胜之不武!”
“什么?!”
“你们是不是怕丢了自己师傅王禹的名声啊,不对,或者说是前太医令大人!”男子轻挑地语气十分放肆,言语间透着无比地不屑。
“你们……”
唐婧像是遇到了一句始料未及的话,顿时僵住了,她的两眼鼓起来,瞪得像铜铃,红红的脸颊神经质地抽搐着,瞬间闪过的神情则更是复杂得阴晴不定。
风沙沙地吹过竹墙,带着阵阵的清香从庭院穿过。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意味不明的味道。
任芯看着他们,澄静的眼眸就仿佛是闪动的流水,淡淡的,阳光映入眼底,却折射出了扑朔迷离的白练光芒。
灿烂的阳光。
天空绚丽多姿。
太和村外首阳山的半山腰。
零星散布着几块墓地,荒荒凉凉,周围的青草仿佛是畏惧了这里的阴寒而呈现着萎缩之状。但是,在山腰尽头的一处不太灼目的位置上却有着一座景色宜人的土坟,它的周围种植了许多四季花木,争容静秀。
斑驳错落的林荫中。
义纵定睛地凝视着墓碑,悲伤的眼眸映出飘逸的字体。他痴痴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木雕一般,默默伫立在碑前。
墓碑被打扫得很干净,周围有鲜花的缭绕,有碧草的清香。阳光烫金似的洒在周围,沁出了闪烁的金斑。
静静地盯着墓碑,良久,他缓缓地跪了下去。
小草轻轻地摇曳着,春风絮语般地微微颤动。
长长的手指沉痛地抚上镌刻在墓碑上的青字,悠悠徘徊。
禹叔……
纵儿好想你啊……
轻轻颤抖着……
手……
垂了下来……
禹叔,他错了吗,他不该坚持吗?
姐姐变了,变得他不懂了。有时觉得她是很关心自己的样子,离自己很近很近,可有时却又觉得她离自己好远好远,他不知道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是什么,所以他好担心,他担心姐姐是否还会离开他。每宵中夜他都会起身多次,他不敢睡得太实,他怕姐姐会趁他熟睡之际而弃他离去。禹叔已不在了,子遥哥也离开了,他现在只有姐姐了,他再也不要一个人,所以他做所有的事情,他不要姐姐操心,他只要她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还是不行。他惹姐姐生气了,而且是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倘若姐姐一气之下离他而去,他当如何自处啊。
禹叔,他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不可以是他来养家糊口,为什么不可以是他来保护姐姐,他真的不懂了,而且他还突然间觉得姐姐好可怕,他完全没有想到姐姐那友好邻里的背后,竟然是存在着……
姐姐是在利用村里的人吗?
心痛地抬起头,义纵望向石碑上的青字,一股难以抵挡的悲痛如刀绞般刺入心肠。他该怎么办,好害怕自己如此地不了解姐姐,好害怕姐姐会讨厌他,他想要变得坚强,坚强得像大树一样可以张开翅膀去保护姐姐,不让她再受到一点伤害,可是他好像总是不够坚强。
记得以前他也总是爱跑到禹叔的面前哭诉,现在他又来了,可是……
您还在听吗?
缓缓地。
一行清泪悄然流下,悲伤地滴在了碑前的花草间。晶莹莹的叶片上缀着点点水珠,玲珑剔透。风,轻轻摇过,却惊碎了那片晶莹。
微微地侧转过头,不想让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出现在禹叔面前。
突兀地。
一枝淡雅的梨花映入眼帘。
墓碑的左侧,澄黄的土地上,一枝折断的雪白梨花簇满桠梢,纯净、纤丽,如云似雪。它侧躺在石碑一侧,暗暗地隐藏在瑶草斗艳之中。
义纵惊讶地看着它。
风,夹着梨花的馨香,悠悠飘荡,静静地婆娑着。
这是——
庭院里。
竹清影摇,斑斑驳驳,仿佛是泛着光亮的水波。
任芯静静地、淡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言一语亦不动一下。她的眼神,凝重深沉得令箬竹都敛息了钢劲。
空气似凝结般地缓慢……
良久——
“你家王公子之意不就是要我败于他吗?!”任芯终于开口,眯起眼睛打量着对面还在对峙着的四人,声音清冷而幽凉。
对方愣住,一下没能明白她此话暗含的深意。
她慵懒地看着他们,似笑非笑地说道:
“既然我自愿不去,不就已是败给了他,而他又何苦还硬要遣人叫我去。”转首,她看向唐婧,嘲弄一笑,“还是……”
视线撞在一起,唐婧莫名一凛:“你此话何意?”
任芯微微冷笑,清幽的笑意绽放在唇边有着一种华美的诡异:
“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个如此希望我落败之人,却为何这么强烈地想要我去?”
唐婧僵住,顿觉一股凉意从头顶直涌脚底,不禁地一阵心惊肉跳。
就在这时——
“姑娘此言差异。”
冷不防,院外猛地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
任芯身体一滞,转身蹙眉望去。
唐婧和其他三人也回首望了过去,这才发现在庭院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名男子,似乎还是站了很久的样子。他五官端正,风神俊朗,一件精致的滚边丝绣衣袍披于肩上,襟口处还织有秀雅的如雪梨花。
长袍曳地,素带飘洒。
一种混合了文质清雅与贵族俊逸的气息,随着清风的吹拂从庭院外无形地散透进来。
任芯眼神闪了闪。
这个男子……
倏然侧首望向了唐婧。不管刚才提到的那位“王公子”到底是谁,又和以前的义姁有何恩怨,婧儿是应知她失忆自不会知晓的,可是她却还是把他们带到了她的面前,这就不免另有他意了。
但是——
任芯皱眉,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也是婧儿计划之内的吗?很明显,此人与方才三人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有着太多的截然不同。
这个人又是谁?难道认识以前的义姁?
唐婧好像是感觉到了一束异样的目光,怔怔地从那男子身上将视线移开,回视过去——
一双澄静的淡黑色眼眸,仿佛月色一般清冷地审视着她,深深地,仿佛可以冻结她的一切思绪。
心猛地一颤,她慌忙转过脸去,避开了任芯的目光。
庭院外。
男子不请而入,径自走到任芯面前,颀长的身躯遮挡住了阳光的映射。
阴影中。
他静静地凝了她半晌,然后说道:
“姑娘是不是太小看了你的对手,还是姑娘有如此自信,去就必胜。”
任芯微怔,有些错愕地僵在了原地。
她……
不是那个意思啊……
男子微低下头。
他看着她,仔细到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眼眸中的每一寸闪光。他的面容轩雅,鸦羽般漆黑的长发被规格地高高束起,只余一条同样绣有似雪梨花的丝带顺垂下来,不知为何,从他的身上总是体现着一种风雅与端重的矛盾冲突。
他修直地站在她的面前。
深深探究地凝视着她。
“姑娘此言未免有些不敬对方之意吧。”
他低低地对她说道。
眼眸清透却又深邃。
任芯敛起怔忡的神情,逐渐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抬首看向他,他还是仔细地打量着她,仿佛是很熟悉她的样子,仿佛是已经知道了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那一瞬间,她终于确定了他是认识以前的义姁的,不然怎会有如此屏息的眼神。
她淡淡地勾了勾唇角,声音清冷地对他说道:
“偷听他人之言,后又妄言他人之语,公子好像也没有敬人之举,何谈对方之不敬。”
但是,他却错悉了一点,那就是——她已不是“她”。
男子一怔,眼眸中瞬间闪过的光芒竟复杂得如同繁星划空、荧光交错。
“你……”
他惊疑出声,眼睛微微睁大,灼烈地盯着她。
任芯不动声色地回望着他。此刻,眼前的这个人是谁都已不重要了,因为她已有了决定,就算这一切都是在演戏,也无所谓了。她不会改变些什么,也不会被任何人改变。
忽然——
低低地,一阵轻笑声悠悠地从头顶上方传来。
任芯抬头,诧异地冷声问道:“你笑什么?”
他轻笑着转身,却所答非所问地背对她说:
“在下在京城恭候姑娘。”
他的离开就像他的出现那样突然,没有给人选择的余地。只是在离开之时他却意外地停在了那先前而至的三名男子身边,在他们的耳侧不知是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就微笑着风雅离开了。
阳光耀阳,晴空澄澈。
竹荫下。
任芯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
一阵春风骤然吹来,门口处义纵的身影站在那里,他深深地望着她,眼底深处闪着一种痛极的光芒。
任芯的心微微一痛。
星碎的金光璀璨地洒照在她身上,淡色的襦裙也被镀上了一层晶莹的银辉。
一股浓重的涩意涌上胸口。她无理地打了他,直到现在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种麻木的感觉。不应该如此激动的,纵儿有什么错呢,她真是太沉不住气了。
遂然转身,看向还处在僵硬状态的唐婧和那三名男子,任芯深吸了口气,说道:
“我去京城参加争选。”
咦——?!
众人大惊!
庭院门口的义纵瞬间僵住,乍然地望着她,目光火亮得令人目眩。
任芯没有看向他,而是微笑着走到了张口瞠目的唐婧身侧,轻若呢喃般地在她耳边呵道:
“既然戏都演得如此之逼真,我不配合着演下去岂不是不知味。”
唐婧惊栗,恻然地扭头望向她。半晌,她失措地说:
“我……刚才……这……那个人……不是……”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双手颤抖着胡乱比划。任芯的眼瞳微微一黯,她抬头望向了蓝蓝的天空,如烟似的白云映入眼底,仿佛一切都变得云淡风清了。最后,她宛如叹息般地轻声说道:
“……我们去县府复录吧。”
原来,想要每一个人都满意的方法是有的,而她也找到了,那便是她漏掉的东西。目光轻轻地落在那个鼓鼓的、淡色布带外的一行娟秀小字上,其实根本就不用什么逃避,只要她在笔答的廷试上交一份白卷便可了,更或者说,她不交白卷都不成,因为她根本就看不懂这汉时的文字——小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