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1 / 1)
她沉吟了一会,才叫上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阿凉,两个人慢慢向账房走去。
早在这片刻之间,大小姐管账的消息就在整个苏府传了开来。有些人漠不关心,有些人则冷眼旁观,想看看苏桃夭究竟如何接手这个摊子。
其实所谓管账之职,就是管理家中的银钱支出。每月苏仁都会在账房放一笔钱,家中夫人、少爷和小姐,都是有定例的花钱用度,每个人月初都可以在账房领取,杂役们的工钱也都是在按月结清。菜金和各项杂事支出,也都是按照正常的花费每月月初发放,比如厨房的张嫂便可以月初之时在账房这里取得一月的菜金。如果有别的额外支出,就自己再向账房支取。
只是原来柳氏管账的时候,向来不遵照那些用钱额度,想买什么便买什么,同时那些杂役也会在菜金和别的花费中克扣银两,中饱私囊。而且柳氏根本不会做账,账本上经常只是寥寥几项支出,根本与实际不符。
苏桃夭翻了几页从前的账目,直皱眉头。这是什么账本,乱七八糟,跟废纸一样。
她对一旁垂手立着的阿凉说道:
“阿凉,放我的话出去。从今日起,杂役们月初就可以在我这里领取这个月的工钱,如果家中有急事,也可以在我这里预支。菜金和杂物用度我也按照从前发放,只要求一点,将每笔银两的使用去向明白地告诉我,只要正确无误,剩下的那些钱由办事的杂役们自己留着,倘若有人中饱私囊虚报支出,一旦被我发现,立刻赶出苏府,决不轻饶。”
“是。小姐。”阿凉点头答应,很快便出去散布消息。
消息一在下人之间传来,立刻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原本就谨言慎行的仆役都很高兴,不仅可以提前领取工钱,即使临时出了什么事,东家也会伸出援手。那些平时克扣银钱的人心里也欣喜自己只要好好工作,就可以理所当然获得剩下的银钱,再不用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了。
这个制度迅速在府里开展起来。持续半月下来,仆役们都小心谨慎,做事风气也好了许多,桃夭经过苏仁的同意,另外辟了一笔银钱发给大家,当做是努力工作的奖赏,仆役们见还有额外的赏钱可以拿,工作态度都积极了许多。
柳氏并不把桃夭放在眼里,时不时还会来账房取钱,只是桃夭也没想跟她正面冲突,她来要钱,自己便都给了,只是每一笔支出都详细地记载在了账簿之上,半月过后,便全部交给了苏仁检阅。
账面清晰,内眷和杂役的支出分开罗列,内眷超出了多少银钱和杂役临时支取的项目都清楚地列于其上,最后还标明了当月的支出总额。苏仁看着这条理清晰的账簿,心里欣慰,家中的每一笔款项,都可以在账簿上找到去处,这就是他最初设立账簿时就想看到的结果,只是一直都没有实现。
他大笑着夸赞了桃夭几句,但也对柳氏大手大脚花钱的行为有些不满。家中添置物品,都是另外支出的,她所花的钱,都只是买她中意的东西罢了,虽为一府夫人,但丝毫没有勤俭持家之道。只是看在她跟了自己许多年,又是凌风和灵玉的生身母亲,便也不愿多与她计较,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她心里明白父亲在想些什么,这也是她没有阻止柳氏乱花钱的原因,既然父亲都愿意容忍她,那么自己也没有必要节外生枝,给自己找麻烦。
只是——
这账目管理工作移交给桃夭之后,她便有些忙了起来,每天陆陆续续来领钱的人也不少,她得一直呆在账房里,便没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她思考了几日,重新规划了一下,将领取银钱的时间由每日白天改为每日上午,这样她既可以处理好账房的事,又可以自由支配半天的时间。
下午得空,苏桃夭终于可以带上阿凉,出府去走一走。
她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个半月,这却是第一次出门。
扬州靠近金陵,物产丰富,来来往往经商者无数,整个扬州的经济都由此被带动起来。
桃夭带着阿凉行走于人群之间,有些新奇和兴奋,整个人不再拘束,平日里淡漠的眼睛也染上欢喜的色彩。
阿凉年纪本就比桃夭小,还是个没长大的女孩子,看到街上玲琅满目的商品,更是精神振奋。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片刻之后,两人手里都拿满了东西。阿凉手里是糖葫芦和风筝,桃夭手里则抱着一包芝麻糖卷。主仆两人,卸下在府里的紧张和防备,走在街上,都格外放松。
霍琛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场景。少女的辫子绑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手里拿着吃食,笑容明亮,眼睛里好像有光芒在闪烁。
他本是在茶楼谈事,与他商谈的那人刚刚离开,他无意间从茶楼包厢往下一望,偏偏看见了她。霍琛险些没有认出她来,苏桃夭在自己记忆里是清冷的,从容的,淡然的,自己从未想过她竟然也会有这样单纯笑着的一面,就那么纯粹的笑,反而面容娇艳令人不敢直视。
他一时兴起,便悄悄地从茶楼出去,偷偷地跟在她的后面。
阿佑依旧默不作声,只是他看见那个之前调查过的女子和主上奇特的反应,心里微微一动,似是察觉了什么。
人群众多,街上熙熙攘攘,桃夭和阿凉手牵着手,才没有被人挤散,根本没有发觉后面有两个人在跟着。
前面的两个女子走了一路,后面的霍琛和阿佑就跟了一路。
直到阿凉吃完自己的冰糖葫芦,看见街边有一群人围着一个擂台,她立刻激动地拉着苏桃夭往前面挤,瞬间到了最前面。
擂台上正在以诗会友,一个年轻人正站在擂台之上,台子正上方挂着一条长联,上面用草书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句话。苏桃夭皱着眉,努力地辨认了许久,心里却一跳。上面写着“春风又绿江南岸”,她心里嘀咕,这不是北宋王安石的诗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擂台之上?
年轻人穿着一件青色长衫,上面印染着数竿翠竹,袖口宽敞,腰间系着一条布带,浑身散发出儒雅的气息。
桃夭只听见眼前的男子开口道:
“鄙人初到贵地,以诗会友,这联上所写,是诗句的上半部分,倘若在座各位有哪位能够对出下联——”他手心一晃,一锭二十两的银子跃于掌心之上,“这二十两银子便立刻奉上。”
苏桃夭心动不已,这下句诗她自然知道,自己平日在府里的花费每月也就只有三两银子的额度,只要说出那个答案,立刻便会赚到二十两!对于一心想要攒钱的苏桃夭来说,这无疑是极大的诱惑。
众人有些骚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直没有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儒生大声说了一句诗,可是站在擂台上的男子摇摇头,显然是不满意。
桃夭转了转眼珠,立刻想到了办法,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薄薄的黑纱缚于面上,才抬起头,扬声开口道: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女子的声音清脆,顿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大家都纷纷侧目,想看说话之人的模样,可惜女子被黑纱遮住面容,看不清她的五官。
台上的年轻人一怔,随后露出欣喜之色,高声说道: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果然是绝妙佳句,小生踏遍大江南北,只有这句最契合上句诗境。”
苏桃夭没说话,只是示意了一眼阿凉,阿凉会意,立刻从旁边台阶小跑至台上,伸手从男子手里接过了银子。桃夭见银子已到阿凉手上,即刻转身欲走。
“这位姑娘,等一下。”男子见她欲走,连忙跳下台来。
桃夭被他拦住,心下有些不耐,视线顿时冷下来:“何事?”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才接着说道:“姑娘文采过人,小生不才,想与姑娘切磋切磋。”
围观的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也就渐渐散开,桃夭无心与他闲谈,灵机一动,顿时想到一个敷衍办法,她微微一笑,对男子说道:
“那我就出一个上联,公子若能对上,我便与你切磋,如何?”
男子点头如捣蒜。
“上联为——风定花犹落。”桃夭一顿,“不知公子可否对出下联?”
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古人诗有“风定花犹落”一句,素来认为无人能对,王安石用“鸟鸣山更幽”来对,集句成妙。
苏桃夭出这个上联,自然是为了为难他。
男子果然被难住,他低着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她心里有些得意:“既然公子不能对出下联,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谢一维还没反应过来,少女便已经走出了好远。他连忙喊道:
“如果我想出下联,在哪里可以见到姑娘?”
苏桃夭挥挥手,没有转头,只是淡淡说:
“有缘自会相见。”
阿凉望了望天色,催促桃夭道:
“小姐,天色已经晚了。”
她心下明白,点点头:“好,我们立刻回去。”
天色确实有些暗下来,苏桃夭心中有些着急,万一迟了回去而爹爹已在,不知道柳氏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当下,她的脚步便加快起来。
她对道路不熟悉,也就只能原路返回。就在快要接近苏府的时候,阿凉悄悄说:
“小姐,从这里穿过去就是侧门了。”
苏桃夭往侧面看过去,阿凉所指的,是一条不宽的小道,道路也不长,以青石铺成,可能是雨水冲刷过的关系,看上去并不脏乱。她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带着阿凉抄近路。
只是她刚刚行进到一半,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身后方向传来。苏桃夭身体的反应更快,她还未来得及思考,手里已经用力一拉,将身后的阿凉扯到了前面。她缓缓转过身,狐疑的视线果然对上了不远的霍琛。
怎么是他?
苏桃夭不动声色地轻挪脚步,挡在了阿凉前面,她的眼里换上微寒的神色,低低问:
“这位公子,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自己脸上还带着那块黑纱,潜意识的,苏桃夭不想让眼前的男子认出自己来。
阿佑静静守在巷子的入口,为霍琛创造出一个隐秘的空间。
“有缘自会相见。”霍琛缓缓开口,脸上挂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苏桃夭,我们又见面了。”
桃夭的瞳孔一缩,身子猛地一震。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即使面覆黑纱,霍琛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苏桃夭身上流露出的震惊之色。
“来而不往非礼也。”霍琛低低笑着,向眼前的少女靠近,手指一伸,苏桃夭脸上的面纱被他轻轻摘下攥入手中,低低地说,“既然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在下姓霍,单名一个琛。”
苏桃夭牢牢盯着自己被他夺去的面纱,眼里露出惊怒。就算自己并不在意古代的规矩,但是再迟钝也知道,他这样当街摘下自己的面纱,分明就是轻薄的举动。
只是——霍是国姓,眼前的这人,服饰低调而华丽,眉宇之间散发出不同常人的气度,盯着自己的眼神露出势在必得的神色。桃夭心里皱眉,只怕这人是皇室中人。
若只是一个普通男子,她定要好好报复他一顿,可是他若是皇族之人,苏桃夭不想惹祸上身。她握紧拳头,指甲用力地陷进肉里,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没有当场发作,只是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她的眼里都是翻滚的怒意。
霍琛微微低着头,正好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少女明眸皓齿,发鬓微微有些凌乱,并没有答话,可是眼中的清冷不在,怒意是那样明显。
他轻笑,他跟了她一路,观察了她一路,她在擂台之下的表现令人眼前一亮,这个女子,聪慧,机敏,同时懂得收敛锋芒。霍琛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苏桃夭。
一只翡翠玉环赫然出现在霍琛掌心。翡翠通透,质地细腻,应是此种手环的上品。
苏桃夭脸上不豫:
“这是什么?”
霍琛低低道:“我既然收了你的面纱,这便是我的回礼。你只要收下,立刻就能离开。”半威胁半诱惑的话带着他陌生的气息划过苏桃夭的耳边,让她心里微微一颤。
“我明白了。”苏桃夭眼里的情绪褪去,又换上了正常的神色,她手指从霍琛的掌心捡起那只玉环。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掌心,手指冰凉。
苏桃夭将玉环握在手里,拉上身后不明所以的阿凉,也没有再看霍琛一眼,直接向小道的出口走去。片刻之后,她便离开了那条小道,眼见苏府的侧门就在眼前。
阿凉此刻才反应过来,脸上带有忧虑之色,悄悄在她耳边说:
“小姐。你收下那位公子的东西,便是与他交换了信物了。”
桃夭心里一跳,急急问道:“这是为何?”
“那位公子拿走了小姐的面纱,小姐收下了他的玉环,不就表示两人互相订立盟约,彼此定下许诺了吗?”阿凉心里有些不赞成桃夭刚刚的举动,小姐怎么可以就那样轻易收下他人的信物呢?
苏桃夭有些郁闷,刚才自己若是不收,霍琛肯定不会放阿凉和自己离开,自己却没想到这玉环还有如此深层的含义。
她咬了咬唇,心思一转,立刻做了决定。她环顾了四周一眼,街上并没有许多人,也没什么人注意角落的她们,苏桃夭手里微微一动,那只玉环瞬间掉在了地上。
她抓起阿凉的手,两人立刻向侧门奔去,接着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府内。
苏仁晚上并没有回来,前厅没有点灯,屋里有些暗。桃夭顾不上许多,带着阿凉迅速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两人一起弄了点吃食,桃夭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在盆里洗了洗手,对坐在桌旁的阿凉说:
“今日之事,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
阿凉点头,小声说:
“小姐的话,我会牢牢记住。只是那位公子,不就是上次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那个人吗?他怎么会知道小姐的名字?”
桃夭不语。想要查到自己的名字并不困难,只是那个人,自己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他如此举动——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不相信一见钟情,更不相信,自己在他的心里已经暗暗占据了一席之地。
霍琛,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