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祭雯（1 / 1）
这是她离开他的第三个年头，昔日的少年郎如今已长成风度翩翩的男儿，眉眼间被刻上了坚毅，那是岁月教会他的东西。
一次重生，一场穿越，他终于将自己的人生握在手中，不受他人摆布，也将自己的幸福紧紧抓住，他和他爱的人，很幸福。时至今日，命运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尘埃落定，他该放心一切的负担，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了。顺便……生一堆小萝卜头，围着他和黛玉叫爹娘。
只是，他心里，好像还有什么没放下。到底是什么呢？
枕边人忽然翻了翻身子，将脑袋埋在他颈间，动动小鼻子，又自顾自地睡去。贾宝玉看着黛玉的睡颜，忍俊不禁，他亲亲妻子的脸颊，又紧了紧抱着黛玉的双臂，没有丝毫的睡意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黑夜中格外明亮。
第二日清晨，黛玉还在睡梦中没醒来，贾宝玉却早早地穿戴好了。腰间束着一条石青色镶白玉宝相花腰带，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唐巾，遮住了浓密的发丝，脚上蹬着一双如意流云纹乌头靴，简单又不失风度。
他看看房外太阳，又看看睡熟中的妻子，不由莞尔，然后开始自我检讨起来。是不是昨晚折腾得太厉害了，颦儿看上去怎么这么累啊？秉着做一个贤惠丈夫的心，贾宝玉吩咐丫鬟们好好伺候黛玉，又让厨房做了些燕窝，山药汤之类的东西，这次骑马离府。
他又来到这白马寺了，时隔已久，当日在寺里发生的，他还能清晰记得。今日他来，不是为了故地重游的，而是为了一个人。
绕过人声鼎沸的大殿，他来到一处偏房，房中放置着一些灵牌，他对着其中一个跪了下去。默念一会儿后，他从腰间取下一个精囊，随即盯着这小东西发了许久呆，忽然脸色一正，下定决心般打开了锦囊。外型精致的锦囊里很单调，没有放任何香料，只有一半截长而鲜红的指甲，他轻轻取了出来，，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
“晴雯……”嘴里细细呢喃着这个让他心痛的名字，眼神飘忽，思绪也飞得老远。
时光荏苒，那是亭亭玉立的佳人如今只剩冰冷的骨灰和牌位。他本是将她葬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奈何晴雯兄嫂不在意她，家里又没别的人，坟在外无人看守，终究不好。几经辗转，他将她的骨灰安置在了白马寺，有佛法普渡，想来她的芳魂定能安宁。
“晴雯，我来了，我来了。”
“……”
“你还好吗，这些年我没能来看你，你…可否怨我。”
“……”
“我想你不会的吧，你那样善良，那样爱着我……”
“……”
声音在空荡的屋里回荡，回应贾宝玉的只有空气和外面隐隐传来的脚步声，他心里一片酸涩。
她是他前世今生最亏欠的人，欠了她的心，欠了她的情，欠了她一条命。只是事已至此，他做什么都找不回她了，音颦笑貌还在脑海清晰浮现，却是芳影杳杳。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心里的痛，哪怕是黛玉，他都隐瞒着，没有提过一句。任那些过往化作利刀，一刀刀割在他心口上，然后在尽情地品尝这份疼痛，这是惩罚，他对自己的惩罚。
“我和颦儿成亲了，晴雯，你看，我终于有本事给心爱女子保护了！只是……你去得太早了。”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越发黯淡。前世他自诩惜花之人，今生也带着多情的种子，那个大胆张扬的女子，他不是没动心过的，只是在情动的瞬间就被他狠心掐灭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只给的起一个人，他最爱的那一个。
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内疚。他害死了她，连带她的情也不能偿还，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越走越看不见出路。
“晴雯，我该怎么办，拿你怎么办……”
“宝玉。”房门忽然打开，耳畔随之响起熟悉的吴侬软语，贾宝玉大吃一惊，讪讪地转过头看去。
来人穿着一件淡蓝色绣百蝶团腊梅纹对襟褂子，配一条玉色云蝠纹暗花绉绸绣荷花纹百褶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绣蝶戏牡丹海水纹银鼠斗篷，梳着飞云髻，带着赤金掐丝镶宝石花卉簪子，并一对海棠点翠步摇，耳戴镶珊瑚的耳环，纤细的皓腕上露出了一对羊脂白玉手镯，整个人看上去清新脱俗。
仿佛被妻子捉奸在床一般，贾宝玉眼中闪过一丝狼狈，脸颊微红，喃喃道：“颦儿…你，你怎么来了？”
黛玉淡淡瞥了眼贾宝玉前方的牌位，随即冷眼看着他，眼神复杂而疏离，看得贾宝玉心里慌张，惴惴不安。
“我竟不知道，你心里还住着一个人。晴雯么…呵呵……”
“颦儿，我……”贾宝玉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却又无处说起。“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黛玉似自言自语般说着，也不理他，只慢条斯理地从身后一个丫鬟手里接过一张纸，启唇轻声念道：“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
一篇文念下来，贾宝玉尴尬不已，他现在后悔得要死！这两天是晴雯的忌日，他心思恍惚下将这当初写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偏偏又手欠没收好，想必是黛玉去书房时发现了。
“颦儿，我……”
“好个冰清玉洁的女儿，好个多情似海的公子！宝玉，你如此，至我于何地？”黛玉没有看贾宝玉脸上，反而说出一番让他心惊的话。
他祭拜亡人也好，撰写祭文也罢，本都不是什么大事，偏偏那个人和他扯上了感情上的事，总有些暧昧不清的味道。
抱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心态，他索性先认错道歉，“颦儿，对不起。”
黛玉先前的模样其实是装出来的，她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不会去和死人计较，同时她也相信他们之间感情。她之所以动气，不过是因为不满丈夫对她的隐瞒，枉他们成亲这么久了，这样的事情，他居然一声不吭。晴雯啊，那个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她一直有好感的，只可惜红颜薄命。
再说，贾宝玉要是真的把晴雯老早早忘了，她也该想想了，那样无情的人，是不是值得她爱的人。
有时候，她爱的不就是他的那份重情吗？
再看贾宝玉此时不争气的样子，黛玉心头越发暴躁，压抑不住怒气斥道：“谁稀罕你道歉！对不起，我看你根本不知道你哪里错了！蠢才！你是不是以为我气你心里装着别人？！”
贾宝玉一愣，然后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你…！就是个蠢才，混蛋！我是你的妻子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要自己背负这些悲伤？我们是一个家，我们是一体的，你到底懂不懂！我不想同床共枕的最亲密的人，事事瞒着自己！你就那么不信任我吗？还是我是个妒妇，连个人都不准你祭拜了？！混蛋！！”一通脾气发下来，黛玉面红耳赤。
她从来都是温柔美好的女子，这种气急败坏如寻常妇人般还是头一遭，贾宝玉暗自疑惑黛玉最近脾气老大，同时也明白了什么，深感惭愧。
他好像是欠考虑了，他和她，已不再是曾经的表兄妹兼青梅竹马，而是夫妻，恩爱一体的两个人。有些小秘密无伤大雅，但这种事，任谁被枕边人瞒着都会不舒服。
他对晴雯本就不是那种心思，虽说曾动心过，也仅仅是曾经。现在只有追忆和哀思，遗憾。
想到此处，他羞愧地挠挠头，讨好地冲黛玉笑了笑。想他在外也算混得风生水起了，谁想在家还是个妻管严，在颦儿面前永远被吃得死死地，一如当年。
“宝玉，我是你的妻。”黛玉缓了缓语气，柔声说着，眼里满是柔情。
贾宝玉面色一正，绽出一抹温暖的笑。是啊，她是他的妻，她有资格也希望，和他一起分担所有的苦笑哀乐，连通一直放在他心里的人。
上前一步，右手牵起妻子柔软的小手，左手紧紧握着那半截指甲，再双双跪下，彼此心里默念着什么。
半晌，黛玉对着灵牌道：“晴雯，愿你安息。”
更多的话，她愿意用行动来说。同是女子，同样爱上那个人，她或许比谁都明白晴雯的想法。当年的事她也是清楚的，那个女子，去的冤枉，却固执地不愿他为她去与王夫人为敌。只是因为，她想他好，要他好。
她的心，藏得小心翼翼，却又何其烈性。哪怕只做个丫头也好，不能为妻，绝不做妾。直到她去的那日，她也想那个人幸福吧。
还好，她林黛玉别的不能保证，唯独这个，一定能。
接着，她轻轻摸了摸丈夫的脸，笑道：“晴雯她告诉我，要你幸福。”
心弦被拨动了一下，思绪飞得老远，透过灵牌，他仿佛又看见了那芙蓉般的女儿，巧笑嫣然。
是的，他知道，她一直想他幸福，连着她的那一份人生一起，好好活着。
回过神来，贾宝玉温柔地看了眼黛玉，脑子里想着当年对晴雯的誓言，心里有了个念头。他将指甲重新装回了锦囊，转眼看着晴雯的牌位，笑得云淡风轻。
晴雯，我忘不了你，你永远活着我心里。
我们会幸福地活下去，带着你的希望和你的爱，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