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袭人（1 / 1）
贾宝玉最近很忙，可怜他新婚燕尔，连好好陪陪妻子的时间都不多，刑部与刑部大牢倒跟他的新家似得，让他一天来来回回好几次。
谁让他是现在名声最旺的贾府嫡孙呢？
现今民间传闻有三奇，一是四大家族富贵滔天一朝倒，二是二十年前探花郎之女林黛玉，以孤女之身忽成郡主，一时间惹得无数人羡慕，三则是这位新任状元爷，“衔宝而生”的故事还让人意犹未尽，转眼就离家入赘，而今又得了天子宠信，听说这次贾府伏法，他也提供了不少证据。贾府男丁唯他一人幸免于牢狱之灾，其中故事离奇曲折不足为外人道哉。
百姓对此的褒贬总是不同的，有人说他是看清事实明黑白，大义灭亲，有人说他是贪图地位权势，自私不孝，他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不过一笑了之。
若真在意世人言语，他就不会做出这些离经叛道的事情来了。
天子不知是何缘故，对贾府惩处虽狠绝，又处处透着一丝情面，例如贾府中不少无辜清白的丫头，这次破例没有充为公奴，而是让她们自行选择去留，例如下了狱的一干人，住的监牢都被收拾得颇为干净，狱卒也没对他们刻意刁难过。
贾宝玉去了几次刑部，无外乎是为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身为贾府嫡孙，虽说是离家入赘了，虽说那些犯罪行为他并未参与，但到底被牵连着，刑部官员知他得天子喜爱，又有北静王做后台，也不敢刻意为难他，不过是走个过场问问话，顺便让他找到些合适的机会去探望下自己的亲人。
他没有挨个挨个地看，只是去见了见他那父亲和当年意气风发的族长。贾政老了，是真真正正的苍老了，他本就没有治家之才，靠着一点子愚忠才能保住官位，这次的打击让他再一次认清了现实。
贾家，四大家族，早就是一盘散沙，救都救不起来了。
当向来厌恶的儿子站在自己面前，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他差点老泪纵横。换做以前，打死他都不相信，贾府最后的希望竟然是这个引以为耻过的嫡子！只是...这个儿子已经不再属于贾家了，这个儿子已经和他们彻底离了心了！王夫人做的事情，以及后面发生的种种，当他知时已经阻止不及，而他也是个失职的父亲，从未给过儿子关爱，从来就是动辄打骂，此时此刻，悔之晚矣。
凝望着那张俊朗的脸，那样年轻，那样充满朝气，贾政在心中跟列祖列宗道了个歉，做了这辈子最符合“父亲”这身份的一件事。
“宝玉，你很好，很好啊，为父以你为傲。贾家的事情，你别管了，圣上虽宠信你，却有他的底线，你若为我们失了前途...实是不智之举！有你在，贾家便未败，未亡！我的儿，为父自知罪孽深重，唯愿你和玉儿，此生平安富足。”
一番话说下来，父子二人都流泪不止。十多年没有鲜有的父子情，在这一刻一一回归。
至于贾珍，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不哭不闹，脸上连一丝颓唐之气都没有，倒显得极为安定祥和。他的挚爱已然逝去，他的大仇终将得报，至于年少时的那点子抱负和意气，现在都不重要了，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回想着佳人的音容笑貌，那便是残生最大的幸福。
贾宝玉看着这样的贾珍，浑然天外的样子，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站了会儿，丢出一个问句来。
“珍大哥，你这样做，可曾后悔？”
以你的本事，明明可以闯出一番天地，明明可以避开现在的遭遇，你却选择了最差的结局。你，可曾后悔？
贾珍久久没有出声，就在贾宝玉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答案那样的铿锵有力。
“吾为吾爱，此生无悔。”
贾宝玉没去见王夫人，对这个母亲，爱恨交加是他真实的内心写照，此刻他不知如何面对，相见不如不见。只是吩咐着狱卒好生对待，再给他一两日，他想通了便会来见她。
随后他去了大观园，带上了些日常用品和吃食。虽说水溶留下过足够园里人生活的钱财，但那些只是孤儿寡母，平日又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难免过得不好。至于避嫌什么的，早就被他抛在脑海了。
到了大观园唯一开着的一个小门门口，他看到个熟悉的背影，似乎是个丫头，手上抱着包袱，来回踱步。贾宝玉心里奇怪，开口道：“姑娘，请问你......”
声音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两两相望，怅然惘然。
“袭人...你过得可好。”贾宝玉踌躇片刻，终是笑着开口了。当年那段温馨的时光，就跟一场梦，梦醒了，人也该醒了。也许就在她为一己之私，参与到晴雯的死的时候，他和她，注定了两两陌路的结局。
袭人的容貌未改，只是多了几分憔悴，乍一见贾宝玉，两行清泪自眼中流出。
新科状元风度翩翩，堪配郡主天作之合。
眼前俊朗的男子，再也不是要她陪着哄着才能入睡的少年了。原本感情深厚，是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陌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向她只剩厌恶和淡漠，再没了往日柔情？
“我...我知道贾家...我不想走，我舍不得你...”她有种预感，贾宝玉终究还是会回来，所以她不肯离去。她爱了近乎十年的人，她想留在他身边，从来都想。
天知道，为什么贾母会将自己配给一个叫做蒋玉菡的优伶。虽说那人人才出众，虽说那人绝非普通戏子，可她不肯嫁，不愿嫁，她的心固执地守着一个人，再无周转。
佳人涕泪，楚楚可怜。然而贾宝玉已不是从前的风流公子了，心里只有点叹息，再无其他。看着那泪珠滚滚而下，他竟然想到了那个逝去已久的女子，他将用一生一世去祭奠的人。
明眸皓齿，笑语嫣然。晴雯，你...还好吗？
无数个念头在心里，千回百转，最后融成长长一叹。
他慢慢走近袭人，伸出手来为她拭泪。动作很轻很柔，就像小时候那样。漆黑的眸子里却如湖水般清澈平静，没有一丝涟漪。
袭人的包袱收拾得并不算太好，也许是因为太过匆忙的原因，他甚至能看到里面的东西，最上面红色布，好像是自己送她的汗巾。
只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袭人享受着这温柔，她的心越跳越快，几乎欢喜地要叫出来了。这样的举动，是不是告诉自己，他原谅她了，他不再怪她了？
可惜她的欢喜并未持续多久，当脸上再无泪水之后，贾宝玉说出的话让她差点站立不稳了。
“袭人，你我主仆情分早就断了。你当过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人生。贾宝玉多谢你那些年的照顾，老祖宗定然为你安排了一户好人家的，安心去吧，过新的生活吧。”
说完，他轻轻推了推袭人，自顾自地往园里走，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询问。
“宝玉！宝玉！我们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贾宝玉停下脚步，并未答言。若是他不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他没有黛玉，若是他们之间没有晴雯的死，也许会不一样。然而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也许”二字的。佳人情深，他承不起，还不起，无缘亦无分。
袭人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那挺拔的身姿越发陌生，答案其实她早就知道，只是一直不愿去相信而已。
忽然，她凄然一笑，问道：“宝玉，晴雯之事，你可曾原谅我呢？”我所求不多了，只希望你不要恨我。不爱便罢了，恨，太过残忍。
贾宝玉闭上眼，仍由过往在脑海里闪过。温柔似水，温顺谦恭，体贴稳重，那是带着他长大的袭人，是他曾恨过的袭人，也是他曾喜过的袭人。
往事已矣，当年之事他也有错，与其带着恨过下去，不如爱恨恩怨两相泯灭。
“袭人姐姐，我早就原谅你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拭泪，这是我以当初那个贾宝玉的身份，对你最后的交待。袭人姐姐，愿你我都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