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 30 章(1 / 1)
腊月初八,天气有点阴沉。白色的沉甸甸的云,几乎压到了宫内一些高楼的顶上,从那半天中,雪花像撕碎的上好宣纸,又轻又慢地缓缓飘着。
昨日的积雪还堆在路边,路上行人也不见少,笼着袖子,互相打着招呼。
又是一年团圆的日子快到了,家家都开始筹备新年,人人脸上带着些满足的笑容,心里都是温暖。今日这点小雪,与昨天夜间那鹅毛纷飞的景况相比,能算什么呢?
路边几个孩童,团了雪球相互砸,打湿了棉衣,小脸冻得红红的,又笑又跳,一刻也停不下来。忽然间,一个雪球偏移了主人希望的方向,破碎在过路行人青碧织锦的大斗篷上。行人掀起兜帽,脸孔转向孩童们,还没来及开口,孩童们便哇哇叫着一哄而散,却跑不远,在那边街角露着几个小脑袋,悄悄地看着。
穿着青碧斗篷的,便是善王子,御医陈逸飞。
近日宫内事务越来越少,低级的小医官和学徒们,家在朱雀郡范围内的,都已被批准休年假,自腊月初一至二月初二,整整两个月的休假,足够与家人欢度。按照品级和地位高低,御封的年货贺礼也发到每个人手里,令宫中上下都欢乐不已。
逸飞在家中度过了五六日,竟只是他一人在家,冷冷清清甚是无聊。旭飞早已出阁,今年思飞也出阁了,逸飞去看望了旭飞,又去思飞家里走了一遭,便再也没处可去,只能又呆在家里。春晖和冬郎各有各的事务,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成天陪在左右,母亲也出外不知道做什么去,兴许要到过年时才能回家见上一面吧。
冬日里,并没什么花草可料理;拿起书看了个几页,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提起笔,懒画丹青;摸摸琴弦,想想自己音律粗通,还是不要扰人的好;又不是女孩子,可以行针刺绣打发时光。现在坐着、躺着,都是腰酸背疼,连带着也闷坏了心,倒不如没有这假期。
百无聊赖中,逸飞只得出门闲逛,不料天色一直不阴不晴,哪有什么好景致,低头乱走,忽然听见一声响动,前面的行人掉下了一包物事。
逸飞不暇思索,低头捡起。纸包上红油墨刷的千福园号团花鲜艳亮丽,包中透着隐隐的甜香气,是玫瑰的味道。想来千福园最有名的甜点便是玫瑰绒,与咸点美人舌并列,号称是这朱雀皇城最富盛名的两种小吃,即便家财万贯,若不知这两味,枉称是皇城子弟。
一分价钱一分货,这包吃食,虽不是什么稀世珍物,却也不是寻常人家随时吃得起的。若是失落,想必任谁都会怅然可惜。逸飞疾走几步,唤住前边步伐匆忙的男子:“公子留步!”
那人转过头来,瓜子脸,杏仁眼,鼻梁高窄,双唇细薄,身披赭色斗篷,脸儿冻得有些苍白,嘴角也有些僵了地笑笑:“公子何事?”
两人眼光一对,各自有些惊讶,又有些尴尬。那男子竟是悦王侧君秦雨泽,只是不知为何,孤身在街上行走,未曾带身边人。
雨泽深深看了逸飞一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兄。”
逸飞递上纸包,心中也觉得有些窝火。怎么哪都有你!
雨泽双眼望着逸飞,接过纸包,心中突然一动,变了副颜色,做出惊喜情态来:“啊,原来陈兄捡到我掉的玫瑰绒么?我还未曾发现呢,真是多谢你啦。”
逸飞从小没遭过什么冷眼,和雨泽的不快全是因为雪瑶对两人界定从不明晰,那次比较激烈的冲突,也是源于上次雨泽的挑衅,事后逸飞也是有些过意不去的。现下见雨泽对自己与以前不同,也不深究,只当是雨泽年岁大了,没有过去那样计较。料想他现在也是手掌悦王府营生,定不像以前那样不知深浅。想到此处,逸飞也不再怀疑,笑道:“之前相见之事,有些误会,时过境迁,还望秦兄莫要见怪。”
雨泽把手伸出,在逸飞手掌一攥:“这种天气,怎好一人独行?看陈兄的手可冷得很呢,前边不远便是咱们家王府,何不进去坐坐取暖?毕竟,说来也是一家人哪。”说完不待逸飞回话,拉着便行。
逸飞无奈笑着摇头,在他看来,雨泽的热情来得正好,他也正想顺水推舟,找个地方窝一天,并无暇细想。心不在焉地听着雨泽有说有笑,寒风一阵比一阵急,纵使戴着兜帽,那风也一股股灌进衣领里来。
走进大门的一刹那,耳边多了许多寒暄。在这府中,人人洋溢的笑脸都不是为他逸飞,而是为雨泽。一声声恭敬喜悦的“侧君万安”,充满了整个悦王府。
两人走过回廊,花园角边便传来仕女小厮们的窃窃耳语。
“哼,说是正侍君,订婚这么多年,何曾上过门来呢!”
“侧君每日见了咱们,都是和蔼以对,这正君怎么看来一副迷糊样子,怕是装的吧?”
“呵,不把我们放在眼内倒也罢了,连咱们悦王,人家怕也是不放在眼内!”
“听说逃婚还逃进宫里去了。”
“哼哼,皇上御夫地位多荣耀,怕是攀高弃低,贪图宫中富贵吧。”
“哟,说不定已经被皇上宠幸过了吧……”
“这可说不准哦,可是这样还能跟咱们悦王完婚了吗?”
“到时候咱们全府就只能忍气吞声,谁让人家是皇上。”
几个人凑在一起,越猜越远,正说得欢乐,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原来雨泽送逸飞回房安坐,自己出外布茶,遇见了这遭。
雨泽故意板起脸来,冷冷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咱们家正君,不许你们胡说,败坏了皇亲名声,谁担待得起。”说完抛下众人,径自走了。
这群仆众又是冒出一阵感慨侧君明理,正君不争气的话来,方依依不舍地散了。
雨泽听了背后响动,嘴边便挂起一个满意的笑容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连我自己动手都不必。正君又怎么样?今天就给你些惊喜吧。
冬季事务甚少,雪瑶早早便从宫中回程,到了王府门口,觉得气氛微妙,人人欲言又止,别有深意的望着自己。
雪瑶急忙转进廊角,轻轻扶一下金冠,没有任何歪斜;摸了摸金钗和发髻,也似乎没有问题;低头细看,身上环佩一件不少,钮扣丝带也没有开口的。
正疑惑间,突然想到,是不是妆容出了问题?忙从袖中取出绣帕,半掩花容,急急抄近道走进中院书房内,颤着手指拿起了镜子,心中道,这下坏了,不知出了多大的丑。
雪瑶脑海里想了好几种可能,再三下定决心,往镜中看了一看,脸上也丝毫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惊得雪瑶一时哑口,顿时糊涂起来,在自己脸上看了又看,还是提起墨笔来补了补娥眉,又再三整理衣角,把衣领提起,再自然落下,确认自己确实齐整,才深深吸气,打开门扉,收敛笑容,规规矩矩迈着小方步走路。
谁想到如此,家里仆从们,仍然是在暗处指指点点。
雪瑶皱了眉,更猜不透这其中道理来,被家中这些人看得全身不自在。
现在的感觉,简直是像幼时进宫之前,跟教习嬷嬷学习礼仪时候,生怕走一步就听到一声“错了”,虽无责罚,但错了竟比责罚更难受。
雪瑶本身就待己极严,莫不是别人说句话,就是一个眼神不对了,也觉得是自己有问题,现在这种情况,正是犯了雪瑶的大忌。
心中忐忑间,走向后院,只见雨泽站在后院内庭门口,一见她走近便春风满面地迎上来行礼道:“家主,快进来一起吃腊八粥啊。”
“吃腊八粥这么高兴?”雪瑶微微蹙眉,不明就里。
秦雨泽最近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几天热情,几天冷淡,竟是叫人越发看不透了。雪瑶见他今日又拿出一副笑脸来,只有随雨泽走进室内。
好一屋暖融如春。
桌边立起的青年,长圆脸,肤如凝脂,长身玉立,竟是逸飞。
雪瑶左右一想,顿时自己也笑了,难怪家院们这么指指点点,本府一向不和的正君和侧君坐在同屋,还谈笑风生,似乎有神仙指了一指,天翻地覆了一般。
雪瑶虽是冰雪聪明,但因辅政以来,想得较多的都是公事,这次三人同堂欢坐,她只顾得欣喜,心中暗暗夸雨泽懂事。
但在所有人都没起疑心的时候,逸飞却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也没容多想,午膳已经排上来了。
“趁粥正热,家主、正君,来尝尝啊。”雨泽热情招呼,笑脸在热气腾腾之中,蒙着一层雾,怎么也看不清。
逸飞了吃一口粥,口中一烫,心中一凉,汤匙碰着碗沿一声轻响,落入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