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1 / 1)
秦雨泽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婚礼。
但是无论他如何幻想,今日这场进门的仪式,似被人当头泼下了冷水一般。
侧君进门的仪式之中,也有喜娘,也有花堂,也有洞房,但没有华丽的鸾凤和鸣礼服,没有妻主一起拜天地,也没有众多亲朋欢聚的酒席。
尽管是悦王府,却也如此简洁,只在从大门口向雨泽所住的院落,一路挂了灯彩,贴了双喜字,其余的与平日相比,丝毫没有变化。
雨泽在喜娘的提点之下,跨火盆,点燃鞭炮,叩拜家长,为婆家长辈敬茶。
这场一个人的进门仪式,甚至连悦王都没必要在家观礼,只是悦王侍君权慧昭带着两位侧君走了个过场。
雨泽敬茶后,由喜娘搀扶站起聆训。慧昭看他神色凄凉,心中也有些不忍,本应说些家训家规之类,也默默地抹去了,只是安慰道:“少侧君,你婆婆和妻主今日宫中有事要忙,也许很快便回,你劳累一路,便去休息,箱笼之类的,由我和侧君们帮你监看着他们收拾。”雨泽柔顺地答应,拜别几位侍君,眼看他们出了厅门,失落之色布满脸庞。
喜娘送了亲,领了赏钱,也谢恩离府,只剩下陪嫁而来的两位仕女在一边伺候。雨泽一阵心烦意乱,只觉得人多,便挥开仕女们,关了门,独自坐在宽大的雕花床边发呆。
这大红吉服,未曾见到婆婆,也未曾见到妻主,按规矩是不能脱下的,雨泽顶着肩上的装饰,觉得略有些重。
听说,正侍君的吉服和头冠,那才叫重,顶个一天,肩膀和脖颈都酸到骨头里去了。这侧侍君的排场,果然还是不能和正侍君相比。
雨泽此时才知道,做个侧君是什么感受。似乎全天下都将自己遗忘在这个院落一般,再也没人那样看重自己。
雨泽寂寞地想着,不一时便红了眼眶。他抬起头,将泪水忍了回去。虽然没听说过,侧君过门能不能掉泪,但他知道正君是不能掉泪的。新郎君掉的泪水,就是妻主将来流掉的钱财呢。为了妻主,不能落泪的。
那就想一想,怎么称呼妻主吧。
叫娘子?那是正君独占的称呼。
叫美人?那是如胶似漆的妻夫戏称。
叫王储?显得距离太远了呢。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门开了,日思夜想的悦王储雪瑶踏进房间。经过豆蔻年华的蜕变,昔日初见丽色的少女,现在已明艳如朝霞。
雨泽慌忙站起身来,就要下拜相迎,雪瑶扶住道:“不必。”
雨泽红着脸,突然张口喊了声:“家主。”
雪瑶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这么称呼的一天,点了点头,应声:“嗯。”
这声侧君们惯叫的“家主”一出,雨泽自己也深深明白,自己永远也不能作为正侍君,站在她的身边了。
但是,似乎是在回答自己,又是和自己生气,他又在心里默默地说:管他侧君不侧君,都是我愿意的,谁让我喜欢她!
夜静更深,雪瑶虽在雨泽院内留宿,却并未有任何亲昵举动。
两人同盖着锦被,屋内地龙烧得还很旺盛,热得睡不着。雨泽身形紧绷,似乎在等着什么,又似乎有些怕了,不敢开口,更不敢动。
雪瑶躺在雨泽身边,感到他的紧张,在心中默默好笑,什么早日开枝散叶,我身边这位还是小孩子呢。
雨泽成婚之前,家中各位侧君也都教了他人事之道,但他此刻又是紧张,又是害怕,连触碰身边的人都不敢,哪里还能做些别的?
雪瑶却不知是这等原因,乐得雨泽安静,她能接着考虑一下这件事的深意。眼珠微微一转,沉吟道:看来,子嗣之说,不过是虚名,秦家若不急切与皇族结盟,也不必急切地把这么年幼的嫡子都送了出来。
可她万万也想不到,是这位嫡子,自己急切地把自己送了来。
弗愿嫁人否,愿奔悦王储。
逸飞也是一个睡不着的夜。
御医所药房旁边的小房间,是逸飞起居之处。从现在开始,御医所也终于有了长期值夜的人了。男子的精力总比女子好些,这全是弱女子的御医所来了个男学徒,不用也是白不用。
屋中陈设简单,仅仅一架,一床,一柜,所幸逸飞为了隐瞒身份,带来的衣物被褥并不太多,房间虽小,却也空荡。
刚换了床,毕竟不习惯,睡不着时,逸飞便静静地想起,雪瑶那边,是不是鸾凤和鸣,如鱼得水呢?
这么一想,心中真是恨,竟被那秦家的大公子占了便宜。若知道有今日,那年灯会相见就应该好好教训他一下子。
虽然逸飞不停地安慰自己名分有别,但再转念想道:正君又如何?若我一直不进门,他便一直是姐姐唯一的侍君,正侧之分,不过是名分,实际上得让他得了多少好处去?那本该是我的!
真的是我的吗?
似乎雪瑶也没有这么明确地讲过。
童年太短暂了,懵懂的日子也太长,谁也没有确切的计划,谁也没有永久的承诺,就这么分开了,让别人插到中间来。
摸摸颈侧,那里的碧玉孔雀,已经还给了雪瑶。没了那个小坠子,似乎和雪瑶所有的联系都断开了。
她活该的,她看重别的东西,总胜过看重我。
我只要她的心,只要她一颗心全在我这里,难道过分么?要的多么?仅仅这样,父亲和哥哥还都说对她不公平,可是对我呢,对我就公平吗?
人人都在传唱“愿奔悦王储”,可是人人都不会想我的感受。
逸飞一边想着,一边问自己:“她娶了侧,她也会和伎倌们风流,她看重其他多过于看重我,不要嫁她了可好?”
但他自己又一口否认掉:“不行,我还是要嫁她。”
谁让我喜欢她!
别人愿奔,就让他们奔来,我三媒六证的正侍君,自然谁都不怕!
时光如流水一般,去而不返,日复一日,逸飞在宫中已过三年,由十三岁懵懂孩童,长成了十六岁青春少年。
平治三十年,三月初五。
御医所首席郑华铭来到逸飞所居小屋前,敲了敲门。
逸飞垂头丧气地开门,眼见华铭手中托着的纸包,皱了皱眉道:“师傅,方才我已扔出去了,您怎么又捡回来给我?”
华铭将纸包塞在他手中,道:“这千福园老字号的招牌点心,三两银子一份的美人舌,你若不爱吃,就拿出去大伙分了,要扔也起码扔出个样子来,踩碎也行,扔药渣桶里泡坏它也行,这么好好的,包也不曾开,就放在墙角,倒是何意?”
逸飞面色一红,不再讲话,接手收了下来。
华铭又叹口气道:“小易,这几年自你进宫,不知是何人每年都送几次不寻常的东西来,你都给扔出去,是有多大的气性,竟气到现在?那送东西的人必是花了心思的,你若不承情,那人要有多寒心?你平时为人温和,怎么竟不能放过这人呢?”
逸飞三年来毫不表露身份,做学徒以来,便只告诉别人叫他小易,个中纠结又怎好和外人多说?便扭捏道:“师傅又不知内情,莫要训我了。”
华铭笑了笑,道:“你近来把这些玩意儿越扔越近,我看来你心里早已是想收下了。拿去,这是我从前收集的其他东西,年岁这么大了,可别再像小孩一样赌气了。”说着拿出一个尺来见方的小木盒,递给逸飞,告别而去。
华铭从前并不收徒,是因多数孩童都贪玩不上进,又爱聒噪喧哗,使她多生厌烦。但逸飞自不一样。这孩子以十三之龄入宫,本来正是反叛跳脱的年纪,却为人沉静,不喜多言,专心求学,令华铭大为意外,生出许多好感来。
似乎是这小徒颇具天赋的原因,进宫之前已经颇有医理常识,跟了华铭时,进境更是一日千里。华铭一天讲一句,他就记得住一句,一天讲百句,他便记得住百句。更有几次华铭有心试探,拿出上古巫医之术的大篇艰涩文字与他讲解,他被难为了一会儿,便挑灯夜读,不但将原文默记于心,还提出了华铭故意没讲出来的深意。华铭索性拿出自己平生行医之时的笔记,略加分类休整,一发给他自行研习。逸飞若有不解相问,华铭便毫不推辞,作答之外,再谆谆善诱,举一反三,又多多地与他讲述相关的知识。
在华铭看来,虽然逸飞刚满学徒之期不久,还是初级小医官,但其医术已经胜过了普通御医。有时自己所讲之医理,只要是自己的发现,略不同于医经药典,别的小医官尚不能领会,这小学徒却往往顿悟。华铭教徒严厉,学徒劳动繁重,这小徒却乐于尝试任何活计,制散剂、搓药丸、煎药汤、和药泥,样样爱做,绝无二话。比较之下,新晋的女性医官们显得尤其娇气。
最妙的是华铭深知,一般医者,总有擅长科目,而这孩子贵在科科都钻研,每每有过人之思。时常将多科目并在一起,来分析病者案例,提出的治疗方法,又全是以减轻治疗之苦为主,更多的便是以养代治的天人之道。华铭由此更是满足,时常在同僚面前夸耀道:“再给个三年经验,小易医术当与我平齐。”惹来一阵羡慕之声。
但华铭可不知,名声悄悄传开,对逸飞来说可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