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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入耳,忽觉领口处微有湿意,温热地晕染在肌肤上,王重阳再也无法冷静,抬手抱住了他。手掌在冰凉的发上滑过,在肩头用力收紧。王重阳浮沉世事,已将及不惑之年。江湖同道敬他侠义有容,军中同袍道他宽仁儒雅,却不知他十几岁离家,二十余载忍心不回头一顾,内心深处何其刚凛决绝。他下了决心的事,岂会轻易为人说动。
但黄药师与他的情分却又不同。王重阳敬他武功才智惊世绝伦,羡他世外隐者高洁之风,更深知他待自己心意至诚。王重阳此生何德何能,让这样的世外逍遥客为自己而红尘奔走,殚精竭虑?夏去秋来,冬雪满山,他已是辜负了桃花岛上多少美景?却将心血尽数倾在了自己身上。秘道中漆黑不得视物,唯有耳中这句宛转哀求清清楚楚传入心中,王重阳只觉自己多少年江湖沙场磨出的铁石心肠,都被这几滴泪水融得软了。
纵然兵败山倒,也非是不能振作重来,何况此时胜负犹未定数。何苦早早灰心,平白让亲近之人为自己日夜担忧?他双臂拢得更紧,低哑的声音在那人耳畔道:“好。”
回去路上没有火把,王重阳只凭得些许记忆在岔路间绕行。黄药师任由他牵着,只是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肯说了。一直到爬出石棺,出了墓室,回到竹舍,用过晚饭,王重阳长叹一声,心说他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看自己一眼了吧?
“尚不曾听贤弟抚过此琴,今日能再为我奏《小重山》否?”
黄药师终于抬了抬眼,他自心绪略平,便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要不是王重阳一路没松过手,他大约已经跑下终南山了。此时听他说话语气一如平常,看神色似乎也没什么异样,略微放心。盘膝坐到案后,按弦起调,正是岳武穆的《小重山》。
此次用琴奏来,又与前回军帐中按箫吹出的大不相同。少了许多愤懑之意,更多的却是沉郁无奈、身不由己,声声皆如叹息。王重阳渐渐听得入神,忘记了之前不过是寻个理由分他的心,忍不住叹道:“白首为功名,果然是白首为功名……”
黄药师弹了几遍,忽然音调一转,洋洋洒洒变得开阔起来。虽仍是静夜之思,却是皓月当空,江海如镜,一片舒朗坦荡,令人闻之醺然。
这首曲子在南朝无论是不是文人,几乎个个能唱,正是大苏学士的《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黄药师长居岛上,惯见海天盛景,这一曲弹到末句,真个是天高地远,说不尽的疏朗壮阔。王重阳也被引得生出神往之心,之前的沉闷尽皆散去,笑道:“多承贤弟吉言,但愿此生当真有这‘江海寄余生’的一日。”
话一出口,琴声顿停,黄药师猛地把琴一推,偏过头去,面有怒色。
王重阳初时未解,转瞬明白过来,黄药师弹此曲并非是随口安慰,而是真心相劝。偏偏自己一心在这抗金大业上,从未起过抽身之念。正因没有当真,才会如此笑叹,就让黄药师恼怒起来。
想得明白,王重阳心里也有些感动,起身坐到他身边。刚要说话,黄药师把头偏到另一边,依旧不理他。王重阳哭笑不得,这人行事缜密,手段狠辣,有宾服海盗、反手点金之能,派遣调度更见运筹高超,偏偏使起性子来和小孩子也无甚差别。
这要跟他磨起来那就没完没了,王重阳直接伸手,将他拦腰抱到了自己怀里,低声道:“是我的不是,给贤弟赔罪如何?”
黄药师猝不及防,登时什么恼怒都跑干净了,慌得推他:“快放开!”
王重阳原是玩笑,但此时看着他的样子,却有些心神浮动,低声笑道:“哪里不好?”
他身形高大,黄药师被他抱在膝上,恰是耳鬓相贴,只觉他低沉的声音与温暖的气息一并萦绕耳旁,浑身都有些发烫了。情急之下不及思索,身子向后微缩,左肘抵在王重阳的手臂上,下一个动作自然而然就向他手腕扣去。
这一抵一扣看似不经意,却是用上了近身擒拿的功夫,乃是落英掌中的一招,有个名目唤作“左凭阑”。同时右手提腕而起,掌心外翻,指尖下垂,拇食二指轻扣,其余三指略张,形如兰花轻颤,美妙无比。王重阳与他切磋多次,对他的武功熟悉在心,登时一个警醒,右肩一沉,左手后缩,闪电般在他肘下一托。看来是真被逼急了,这兰花拂穴手王重阳也不敢硬接,这一托避过了他一抵一扣,却不是卸力,而是助力,任他借凭阑之势脱出了怀抱。
黄药师站稳身子,见王重阳坐在那里满脸无奈,才反应过来自己适才所为,不禁有些羞恼:“兄长莫非存心戏我?”
王重阳起身走了过去,直到几乎与他相贴,抬手抚上他光洁的额头。见黄药师虽不看他,却并不躲避,于是指尖顺着眉梢滑下来,按在他微微泛红的眼角。“贤弟世外仙人,肯折节眷顾,王重阳此生之幸莫大于此,焉敢不诚心正意以对?”他顿了顿,又道,“相交数载,我不知贤弟是何等样人么?”
黄药师今日一时冲动,皆因顾虑过重,怕自己纵然安排得再周到,王重阳若是固执到底,坚决不肯改变决心,那也俱是徒然。待得他答允,如释重负之余却又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其实本就是杞人忧天。王重阳君子之风,纵然当真如此,也不会言辞上轻薄讥讽,但心里有没有在笑他就没人知道了。况且自己对他向来礼敬有加,今日失态逾矩,若是让他心中不喜而生厌恶如何是好……他行走江湖,向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原本言行无忌。却因心中对王重阳看得极重,便格外在意了起来。越想越是心虚气短,也不敢试探询问,只自己烦恼成一团。
王重阳这几句话,虽未多言,却正正说到他的心里。言中之意明白坦荡,神态亦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从容。他便是从来都不曾误会过自己的心思,也从来都是宽容以待,黄药师满心的纷乱忽然就尽数平伏了下去。
他心中感动,却不肯承认是自己胡思乱想,咕哝道:“我又没有这样说。”
王重阳不与他争辩,只看着他微笑:“贤弟今日如何唤我来?怎么又改了口?”
黄药师终于脸红了,不敢抬头去看他,低声唤道:“大哥。”
王重阳将他拥在怀中,低下头,贴在他耳边道:“我慕贤弟风仪,今夜愿共枕而眠,不知可唐突吗?”
他们向来同室共榻,却都是抵足相安,此时说到共枕,那自然是另一番意思了。黄药师听得明白,靠得他更紧,依旧不抬头道:“大哥缱绻有意,便当知我绝无不愿之理。天下之大,原没有第二个人让我心念系之,身不由己。”
这几句话悠悠道来,不急不厉,王重阳心中却如有热流滚过。手上微微用力,一字字道:“此心此情,必不相负。”
黄药师微微一笑,环在他背上的手抬指一弹,案上烛火应手而灭。王重阳自是看不到背后动作,但这一缕风声入耳,动作却是一顿:“好指法!”黄药师低声笑起来,拉着他的衣袖向内室走去。
暗室之中,即便是王重阳的目力也只能看到些许轮廓。耳听簌簌轻响,然后是衣衫落在地上的声音,黄药师拉起他的手道:“还劳大哥为我解髻。”
王重阳反手握住那只手腕,果然只有薄薄一层里衣覆盖在小臂上。光滑肌肤下腕骨的形状毫无遮蔽地嵌入掌心,他手上顿时一紧,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片刻松开来,向上摸索过手臂和肩膀,循着散发找到挽髻的发带。他这双手持剑三十年,自问万马军中也不会动摇半分,此时却只觉得指尖都在颤抖。匆匆解开发髻,他俯身将黄药师抱了起来,放在榻上。落下帷帐,解衣滑入枕衾之间,双臂从背后将他拢在怀里,一手已带着几分急切探入他的衣下,胸腹之间触手一片滚烫。
黄药师全身一颤,抬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王重阳停下来,低声道:“不喜欢?”黄药师不答,摸索着将他的手掌握住,手指逐个摸过上面的硬茧:“大哥可曾与人肌肤相亲?”
王重阳道:“不曾。”道家内功最重根基,他少年时持身甚谨,从无顾盼之心。待得婚娶之龄,又早已离家,身边没有一个长辈能为他筹划此事。这些年南北奔波,心思为大事所牵,更是早不以婚事为念了。
黄药师拉起他的手,在掌心亲了亲,轻声道:“我也不曾。”
王重阳才知他并非不喜,只是初临此事,心中怯缩又羞于出口,却这样宛转而言。于是放轻了动作,抚摸他的脸颊,渐至颈项,感觉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才寻到他的身侧,解开了里衣束带。
黄药师自极幼小时父母离去,再不曾与人这样亲近过。只觉整个身体都被那副宽阔的肩膀和胸膛包裹了起来,热意自每一寸相贴的肌肤传入进来,全身都烫得软了。心跳如同擂鼓,再也用不出半分力气。那只宽大的手掌抚过哪里,哪里就如同被点燃了一般,再非自己能够左右。迷茫间,觉那只手与自己相握,继而一阵带着压迫的痛楚向身体深处袭来。
他手上一紧,王重阳立刻停下动作,退了开去,在他腰间揉抚。黄药师勉强吸了口气,忽觉那只手向身后滑去,猛地一激灵,连忙抓住:“别……”将他拉回身前扣住不放,低声道,“……我没事。”王重阳便由他握着,极慢地与他厮磨,只要他手上抓得紧了,动作就放得更轻。
热气在枕衾间蒸腾,黄药师渐觉意识沉沦,勉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唤道:“大哥。”他在艰难的呼吸中几乎没有发出声音,王重阳却将他抱得更紧,抬手拢了拢他汗湿的长发,低声应道:“嗯。”黄药师心中顿时安稳下来,闭上双眼,任由脑海变得一片空茫。
早上,王重阳听得内室响动,起身走到塌边。他已经看过几次,黄药师想是放下了多日悬心之事,又连着两晚未得安眠,一直睡得很沉。掀开帷帐,果然见他换了个姿势,把自己整个埋在了被里,只留一团乌丝拖在枕上。
房中燃着两个火盆,很是暖和。昨晚他们都无心顾及这等细末,却是事后王重阳怕他出过汗受了寒气,替他穿好衣服之后,又起身去外面拿了火盆进来。此时听他呼吸知道是醒了,便将帷帐挂起,坐在榻旁,隔着被子轻轻摇了两下:“饿不饿?起来吃点东西。”
半晌,被子下面的人才有了动静,黄药师探出头来,拖着被子挪了挪,枕到他的腿上,闭着眼睛含含糊糊道:“不饿,你自己去吃。”
王重阳被枕着根本动不得,自己去吃的话显然也就是听听罢了,不由得失笑。他此时胸口一片暖融,抚摸着膝上乌发,也不把饭食放在心里。静静过了许久,只道黄药师又睡着了,却有一只手伸出来,将他的手拉了过去。
黄药师依然闭着眼睛,将王重阳的手贴在脸颊上,低声道:“大哥,我以后不劝你了,桃花岛也没什么好,不去就不去。你喜欢在哪里,我就陪你在哪里。”
王重阳微怔,才明白他是说的昨晚那首《临江仙》,当时为着自己不解其中之意,他还生了气。王重阳只觉眼睛发热,反握住他的手道:“江湖皆传桃花岛云霞明丽,乃人间仙境,原是我辜负了贤弟美意。”
黄药师哼道:“大哥话只说一半,当我不知道吗?他们还说桃花岛主是个大魔头,凡是去岛上的,都没有活着回来的呢。哼,他们大老远跑来寻仇,绕在林子里出不来,难道我还给他们送饭?”耳听王重阳叹了口气,知道他又要不赞成,赶着道,“好了好了,现在东海已经没有舟子敢把船开到桃花岛了,就算有人要去也雇不到船,大哥就不用操心了。”
王重阳对他这一套套的歪理无话可说,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不想起来就再睡一会儿。”
黄药师这会儿却已经精神了,摇摇头坐起来,觉身上略有不适,也不是很在意,抬手挽发。王重阳见了,便取外袍给他披上。两人已是亲密如此,黄药师便也不道谢,任由他替自己结带抚袖。只是目光掠过王重阳的右手时,不由得顿了顿。此时已是近午,王重阳之前想是在写东西,右手袖口整齐地折了三叠,露出了手腕,上面有几个深红的细痕。黄药师有些懊恼,他与寻常江湖人不同,惯于抚琴搦管,十指都留着半寸长的指甲。昨夜交颈忘情,自是管不得这么多,不免失手抓伤。这话即便是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在心里记下,一会儿去寻小刀削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