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未央章（1）（1 / 1）
处于南方的穆国云泱，下了七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退至沧溟山中的穆国百姓们，在听到朦朦胧胧的铃铛碎响之后，便看到远方有什么晕黄的光芒，照亮了白色飘舞的大雪。
那种情景却是没来由的，让人感到悲伤。
当那二十五万大军在莫名其妙地占领了云泱之后，洵太子李涉，站在那空荡荡的穆皇宫大殿中、站在那已经蒙上一层轻灰的龙椅前，宣布，穆国国破。
彼时，漫天的大雪，一地的银妆，满天地的素白。
思阙望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心情格外得平静。
是啊，如果没有了心，又哪儿来的悲伤呢？公主殿下决然地离去，而她的世界也已转为了黑白。
外界多少传来些传闻，有的说洵太子涉与穆铃襄公主斗法力竭在战场上昏倒过去，而铃襄公主灵力耗尽形态消散无迹可寻；有的说洵太子涉本与铃襄公主有情，无奈各为其主只求同归于尽！但却不知为何，只有太子涉一人活了下来……但不管怎样，太子涉夺取云泱夺得很平静、很顺利，连一丝血光都未曾见到，而所有的所有，都掩埋在了层层白雪下。
因为他已不记得了她。
思阙早已知晓公主殿下的决心，因此当她发现那个公主殿下心心念念、愿意舍弃生命去成全的人儿却不记得了她，并没有多少惊讶，更没有多少愤怒。
公主殿下的选择，便是她的选择。
但令思阙没有想到的是，即便太子涉忘记了曾经深爱的女子，他也没有忘记他曾经许下的承诺。穆皇宫内的宫人们，愿意向他示忠的便可留下，想要获得自由的便放他们自由。而穆国的百姓们，在云泱被占领的同时，他便下令让军队护送并迎接他们回家，并且不容许有任何对百姓不敬的举动出现。穆国的隐锋军早已不知所踪，而对其他的穆国士兵们，他也并不强求，还是一样，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意留下的发最后一笔饷银离开……种种的措施，似乎都听凭穆国子民的意愿，他不强加干涉，而百姓们，竟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国破的事实，平静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秩序井然，似乎什么都没有被打乱。
而亡国主玄夷皇白澈以及那些皇亲国戚们，要么被流放，要么被软禁，没有一个被处决。
这实在不是太子涉的作风。
所以思阙想到，或许他的心里，隐隐还记得那样一个约定，一个与梨花般的女子的约定。
她走到凌云宫的晴岚殿，这里是公主殿下的寝殿，是留有她最多痕迹的地方，而这里——纵然国破，依旧保持着它原本的样子。思阙脚步微微一顿，来到了布着淡粉色纱帐的床前。床头的柱子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朵朵梨花，她伸出食指在一朵尤其精致的梨花花蕊处轻轻一按，一阵响动从床后的那面墙响起，雪白的墙壁缓缓转了一圈，露出了后面一个小小的隔间。
这个隔间虽然小，公主殿下却给它起了一个很美丽的名字。
藏梨阁。
思阙走进藏梨阁里，便见阁里两边的木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有那冷媚的狐仙面具、红袖坊的还未开封的胭脂、梨花形的各种各样的挂饰、堆了一地却整整齐齐的话本、一个冰冰冷冷却很俊美的男子泥人……每一样物件，都盛满了她美好的回忆。
而在正中的、刚刚打制的剑架上，一把镶嵌着蓝宝石、带着月色光华的长剑静静地被托起，耀眼夺目，即使不见剑光，亦能感到慑人的剑气。而在那把剑之下，一个朴素的小小木匣被它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好好放在了一个小台面上，思阙知道，那里面，摆放着一支雪白的梨花玉簪。
思阙深吸了一口气，怀着虔诚的心，用双手轻轻捧起了那把剑，而在接触到冰冷的剑鞘的那一刻，她的双手突然颤抖了一下。
她仿佛听到了它的悲鸣。
走出了藏梨阁，望着那面墙壁合上的同时，思阙的眼角有些湿润。这面墙还会不会再打开？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藏梨阁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因为公主殿下的所有，都被藏进了这里——那些她珍藏的记忆。
她捧着剑，慢慢走向晴岚殿外，踏出的每一步，都感到异常沉重。她紧紧地抿着唇，生怕一个松懈，眼泪就会掉下来。而当她看到站在大门外的两个身影的时候，眼睛还是模糊了。皇后娘娘，公主殿下，你们都说会完成思阙的愿望，可是你们不知道的是，思阙的愿望，已经永远不可能实现了呀……
她走到二人的面前，看到谢千浣通红的双眼和不住颤抖几乎站立不住的身姿，看到郑轩文满脸的悲戚，却仍强撑着紧紧搂住身边人儿的肩膀的样子，微微垂下了眼眸。
“这是……长绝？”郑轩文有些疑惑地问道。
思阙点了点头，她双膝跪地，恭敬地双手托剑举过头顶，俯首沉声道：“这是公主殿下的遗愿，殿下说，她死后，想要葬在和太子涉殿下初次相遇的梨树林里。殿下还说——”
“以剑为碑，长绝相思。”
但愿此生，你不要再将我记起。
近来李涉总会做一个梦。
梦里的月光格外的皎洁明亮，而在月下，一大片的梨树林里，堆雪一般的梨花热烈却又宁静地盛放着，雪白的花瓣在银色的月光晕染下显得更加纯洁而美好。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自己，站在这片素白的梨树林中，她单薄的身姿在层层的梨花掩映下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却在夜色月华下，笼上满身的孤寂。而当他想要靠近时，一阵大风却突然吹过卷起一林梨花，飘舞翻飞的花瓣像漫天飞扬的雪花，一下子迷住了他的眼睛。
然后，他就醒了。
每当做了这个梦，每当再清醒时，李涉的心中，总浮起一丝隐隐的悲伤。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在梨花中的那个女子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令人感到怀念，那样的令他心痛。只是他不记得她，他也确信，他从未见过那样身姿的女子。
但却是睡不着了。李涉轻叹一声，起身披上一件玄色裘衣，他走到回廊，抱臂轻轻倚着阑干望向庭院，寒风瑟瑟，一地积雪，夜很深，而在这黑夜，不见月光。
自攻灭了穆国以来，已经过了十日了。其实在穆国国破之后不过两日，就传来武惠皇李卿病危的消息，想是宫中已经乱作了一团，佑离的笔迹都不似以往那么镇静，信中的语调还带着几不可察的焦急和催促。李涉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回去主持大局了。而云泱这里的后续事宜，他也只能匆匆安排了一下便全数交给了郑轩衡去处理，但只有一条——
将原先穆国的子民，当做洵国的子民一样看待。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一点，就连那个用阴鸷的目光狠狠盯着自己，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的玄夷皇，他也只是挥手将他软禁了起来并命人严加看守罢了。
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也问过自己很多遍，但是好像这些就是他本来会做的事一般，就像是他的习惯一般，一切都很自然，没有丝毫的犹豫，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自己本来是会这样做的么？
他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但是当无数的待他解决的事让他忙碌起来，这些问题他也没有再去想过。
但是如今，当他再次做起这个梦时，他突然想到，在穆国国破的那日，自己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时，应该在无香谷的谢千浣和郑轩文却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身形都狼狈不堪，还带着满面的惊慌和恐惧之色。
谢千浣一个箭步冲到了自己面前揪住了自己的衣领，眼中泪水涟涟，一贯尖利的声音此时却带着哽咽和沙哑。他在疑惑间听到了她的质问：“凌铃呢，凌铃在哪里？！”
凌铃？李涉皱了皱眉，脑海中却没有对这个名字的任何印象。
他抓住谢千浣的手抽离自己被弄皱的衣襟，道：“凌铃是谁？”
谢千浣瞪大了含泪的双眸，动作一瞬间定格。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涉，嘴唇颤抖了一下才问道：“你……你说什么？”
而此时郑轩文也上前来，他从李涉手中夺回了谢千浣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攥在了自己掌中，严肃地凝视着李涉道：“你……不知道凌铃是谁？”
李涉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人，蹙眉摇了摇头。谢千浣却像是瞬间被点燃了，一下子跳了起来向李涉冲了过去，若不是郑轩文抓住了她，她恐是要和洵国的太子殿下大战一场：“你混蛋——！”
郑轩文望着李涉阴沉的脸色连忙摇头道：“她她……她现在情绪有些不稳定，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啊！”
李涉知道事情不对劲：“怎么回事？”
郑轩文搜肠刮肚寻找着合适的言语，最终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可记得……铃襄公主？”
李涉冷冷打量了郑轩文片刻，淡淡道：“穆国铃襄公主兼隐锋军玉真将军白莯音，以长绝为酬为本宫解除了诅咒，方才只身一人冲向军队却灵力耗尽消亡逝去的奇女子，你说，本宫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郑轩文却是心头一惊。他记得，关于铃襄公主的一切，包括他被铃襄公主救了一事，他全部都记得。但是看李涉刚刚的表现，并不像是说谎，而且与他一起长大的郑轩文知道，对于她的事，他向来不会也没必要说谎。
难不成，他忘记的，仅仅是凌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