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白绫章（11）（1 / 1）
三月，当和煦的春风拂过大地之时，栖梧宫内却传来了哭喊与悲恸之声。
在率领隐锋军打了生平中第三十三场胜战之后，武烈皇后万俟浅仪终于灵力耗尽，于三月初二，化作了纯白的梨花花瓣。
当病榻上的万俟浅仪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化成了白雪一般的花瓣时，竟有片刻的怔愣，最后竟是像孩子一般轻轻笑出了声：
“没想到，背负了无数血债的我，竟能化作纯洁的花瓣而去。”
如妖艳而高贵的牡丹一般华丽地盛放的她的生命，在遇到白澈之后布满鲜血的她的双手，在临终的那一刻，却变成了自己最喜欢的花——如此朴实而洁白的花。
周身开始弥漫着清淡的梨花香气，而在这一刻，大门却被“嘭”的一声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跑来，面上的轻纱随风轻轻舞动着。
万俟浅仪的大脑瞬间空白了，她直直地看着铃襄公主，一时不能反应过来，而铃襄公主已经上前一步扑倒在了她的床前：“母后！”
槐依捂住嘴巴别过了脸去。
万俟浅仪留恋地凝视着面前小小的人儿，却已经没有力气撩开她的面纱。已经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孩子了呢？她这样想着，却无能为力，花瓣在室内慢慢飘散开来，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眼睛有些模糊，朦胧中，她却清楚地看到有一个俊挺的身影在门口站立着，他的眼神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
“我万俟浅仪，要嫁便嫁当世最强的男人！”
当初的豪言壮语再次在耳边回响。
白澈，其实，不管你有没有成为最强的那个男人，我都没有后悔过嫁与你。
我万俟浅仪的一生，不需要后悔。
原本是这样想的，只是现在……她转向哭喊着的铃襄公主，眼神里带着悲戚：“我真后悔生下了你。”
话刚说完，一阵风席卷而来，万俟浅仪一下子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如花瓣般轻盈，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怔愣住的铃襄公主和那个微微一颤的明黄色长袍，梨花香气扑鼻而来的刹那，她的世界，终于归于沉寂。
如果没有生下你，你就不会成为那个人的工具，你就不会拥有如此坎坷的命运，你便不用面对将来必定到来的离别。
你便不会……像我一样。
阿音，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遗憾。
白莯音醒来的时候，觉得枕边已经濡湿一片。她有些怔忪，仍旧无法从方才的梦境之中回过神来。
绫姐姐，这便是你要送给我的“礼物”吗？你是想让我知道，我的父皇将我当做了人质和工具吗？你是想让我知道，我的母后其实是因为我而死的吗？你是想让我知道，我的出生便是一个错误吗？
可是绫姐姐，我也终于知道了，原来——我也是被那样爱着的。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后便一直不喜欢我。我以为那是因为她不喜欢父皇，但是我却长得像他。我以为只要我戴上了面纱，只要我努力学习术法，便可以让她注意到我，为我感到一点点的骄傲。可是原来，我错了。
母后，为何您已经离去了呢？阿音，还有好多话想对您说；即便是冷言冷语也好，阿音，也希望能再次听到您的声音……阿音，很想您。
绫姐姐，你又为什么不能相信，有人曾经爱过你、有人仍旧爱着你呢？爱与被爱这件事，你从来不愿去相信，可是其实，很自然、很简单。
“你醒了？”一个略嫌低沉的男声响起。白莯音愣了片刻，突然想起梦境里那个带着暖意的温润声音，想起那个如明月一般柔和而俊美的容颜。她微微偏过头去，眼前的男子容貌仍旧如多年以前一般似乎并未见老，可是双眸已经空洞无神，两鬓已然斑白，浑身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白莯音眼神闪了闪，轻唤了一声：“舅舅，您怎么来了？”
即便看不见，万俟浅吟却像普通人一样毫无阻碍地走到了白莯音的床边坐了下来：“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还能不来么？”
自从武烈皇后薨之后，其兄国师万俟浅吟就性情大变，不惜和皇帝闹翻归隐山林。因其双目也是多年为这个国家过度耗费法力而导致失明的，虽他对玄夷皇大不敬，玄夷皇还是一挥手不问罪了。不过虽说这万俟浅吟和万俟浅仪是兄妹，可二人的性格着实大相径庭。一个如水纯净温柔，一个如火明烈美艳，似乎完全无法想象他们流着相同的血液。但虽然万俟浅仪是出了名的高傲和难接近，他们兄妹二人的感情却是相当好的。当年世人便是均猜测万俟浅吟突然之间大闹一番是和武烈皇后的死有关。
白莯音叹息了一声，无奈道：“我没有事的啊。”
万俟浅吟皱了皱眉，沉声道：“‘没有事’？阿音，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的灵力已经快到尽头了？”
白莯音怔了一下，苦笑了起来。确实，这事瞒谁都可以，想瞒这位术师界首屈一指的“大夫”是不可能的。她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万俟浅吟却是叹了口气：“你便那么喜欢他？”
白莯音撇撇嘴：“反正身子都已经成这样了，再施次术也不能怎么样吧！”
万俟浅吟扶额道：“你果然在某些地方还是和她很像的啊……”
白莯音眨了眨眼睛，柔声说道：“阿音已经很满足了。原本阿音一直是只笼中之鸟，话本便是我了解这个世界的全部……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去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认识了许多朋友，还有……还有了喜欢的人。阿音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幸福和快乐。”
万俟浅吟摇了摇头，神色微微动容，却仍旧叹气道：“当真是个傻孩子！”
白莯音嘟嘴不满道：“我就愿意‘傻’了，怎么着吧！”
万俟浅吟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抚了抚白莯音的头发：“只要你不后悔，无论你怎样选择，舅舅都在你这边。”
白莯音嘻嘻笑了起来，双颊晕染上了粉粉桃花色：“我不会后悔的！”
母后，您说您此生，唯一后悔的便是生下了我。可是我很感激，您能将我带到这个世上，让我尝到了人生的辛酸苦楚、悲欢喜乐。您未见过的天空、您未经历的人事，便用我的眼睛、我的这颗心去替您完成；您的悔恨、您的遗憾，也由我，去一一弥补吧。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更不会去后悔。
“公主殿下，您醒了？！”一声惊呼在门口响起，白莯音转头看去，便看到思阙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惊讶和满满的喜色。
万俟浅吟轻叹了一声，起身轻轻拍了拍白莯音的肩膀：“好好和她说说吧。”说完便转身朝思阙的方向微微颔首，思阙连忙弯下身子福了一福，又想到万俟浅吟是看不见的，于是出声道：“奴婢方才失礼了，还请国师大人恕罪！”
万俟浅吟摇头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国师了，好好照顾阿音。”未等思阙回答，他便已经错肩离去。
万俟浅吟走后，白莯音望着匆匆跑到自己跟前的思阙，有些苦恼地抿了抿唇。万俟浅吟是母后的哥哥，是自己的舅舅，是穆国的大国师，是首屈一指的术师。因此，不必多言，他便能全部知晓、全部理解。白莯音知道，自从母后死后，他就将一切都看得很淡了，与其担忧生离死别，不如按照自己的心意，潇洒地去生活。母后一直没有能做到这一点，但他们却希望她能做到。然而从小时候起一直陪伴着自己的思阙，想要让她明白，或许还是很难的。
“公主殿下，您可吓死奴婢了！一回到宫中就吐了一口血昏了过去，您……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奴婢要怎么向皇后娘娘交代啊！”思阙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半埋怨似的说道。
“我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嘛。”白莯音拉过思阙的手轻轻拍了拍，“这么多年让你提心吊胆地陪着我，真是难为你了。”
思阙有些不明白白莯音为何突然这么说，只是摇了摇头道：“思阙不辛苦！能够陪伴在公主殿下的身边，是思阙的荣幸啊！”
白莯音扯了一个淡淡的笑：“这段时日让你扮作我在宫中生活，定是十分不易的。思阙啊，待过些日子，我再回宫之时，便放你出宫吧！”
思阙微微的抽泣声一下子消失了，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白莯音，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吗？公主您为何要赶奴婢走？您说奴婢做错了什么，奴婢一定会改的，求您不要赶奴婢走啊！”
在那梦境之中，母后也做过相同的事，而那个叫槐依的婢女的反应，竟也和面前的人儿一样……为何要对主子忠诚到这般地步？从来都没有人苛求他们要如此忠心，可是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自己、为自己而活呢？
白莯音叹息了一声，无奈道：“不要这样，思阙，你快起来！”
思阙却是咬唇摇了摇头：“公主您不给个解释，奴婢就不起来！”
白莯音闻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严肃地看着思阙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思阙，我快死了。”
思阙，我快死了。
公主殿下，说她快死了。
思阙缓缓睁大了双眸，定定地看着铃襄公主，半晌之后，才颤抖着说道：“公主殿下，您……您说什么？”
白莯音移开视线，垂下眼睑缓缓道：“在去年的时候，我便已经感到灵力的尽头已至。所以才会和父皇约下六月之期，希望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去多走走多看看……”
“不可能！”思阙失声叫道，接着跌坐在地上双目空洞地喃喃道，“不可能的……皇后娘娘生下了殿下，打了第三十三场胜战之后才离去的，殿下还这样年轻，怎么可能呢……”
白莯音看到思阙这个样子，心里也一阵抽痛。她已经不记得思阙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但是她知道的，思阙一直尽力服侍着她、守护着她，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只有思阙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白莯音是寂寞的，却又是不甘寂寞的。她知道父皇也了解这一点，她也知道即使父皇愿意放她，宫里仍需要一个铃襄公主在，因为她是隐锋军的主帅，是玉真将军，是这个国家力量的象征。而当她拜托灵力气息和她相似的思阙扮作铃襄公主时，古板的她竟然欣然同意了。现在想想，母后当时选择思阙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一天？所以才会让思阙来到自己的身边，所以才会让自己戴上面纱，所以才不让自己用真实的声音和别人说话呢？
白莯音叹了一口气，自嘲般地说道：“说来确实有些丢人呢……都说我生来带着强大的灵力，可是我根本及不上母后的万分之一。只要是能发声的器物均可成为母后的法器，而对我来说，只有铃铛才能与我的灵气相合。其实我并没有上过多少次战场，大型的术法也不过用了两三次，可是灵力竟然如此快就耗尽了……若是母后知晓了，定是会怀疑我是不是她的孩子了。”
接着白莯音转向愣住的思阙，柔声说道：“思阙啊，没有什么可悲伤的，身为术师的你我都应知道的——这是我们最好的归宿。”